銮熙宫,合欢花池内。
不出大监所料,夏灵一回殿就焦急得嗓音都大了起来。她见景玉甯正悠乎艾哉看书的模样,适才被大监所言而拔起的心实在落不下去。
“少爷,湘贵妃正借着这段时间又想复宠呢!”
姑娘气鼓鼓的脸蛋因愤怒显得格外像个热腾腾的包子,围在景玉甯的身旁一跳一跳:“这都跑到政华殿去了,皇上还见了她!呸,臭女人!想起来就来气!”
景玉甯放下手中的书柬,看着丫头愤愤的表情觉得十分好笑。
他轻捏上夏灵的半边脸,用指尖揉了揉,说道:“灵儿,我教过你,以前的事既已过去就休要再提。便是想起来也需记着,那是陛下同她一起做的事,不能因地位之差与男女之别,便只挑湘贵妃一人的错处。”
夏灵咬着唇,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小声嘀咕:“奴婢是怕您这回真的得罪了皇上,奴婢陪您在宫里这几年眼见着您与皇上再如何争执,他也极少罚您禁足啊。”
上一次少爷被罚幽拘政华殿还是因着皇上撞破了少爷与沉风铭的私情才如此勃然大怒。
小丫头忧心忡忡地望着景玉甯,又说:“朝政上的事奴婢不懂,可奴婢看不得您受委屈,皇上的脾性偏执又霸道,您总这样和他逆着,最后吃亏的还是您。”
景玉甯听她这样说,嘴角轻微弯起一个弧度,淡道:“想不到与我在宫里的这些年,你也有长进了。”
他稍稍伸直腰,编竹躺椅便前后摇曳起来,带出几丝悦耳的响动。
青年半披皓衫,墨发掩落在前身呈黑白相间,近些时日褪去了凤钗与凤簪,整个人看起来比往日少了些皇后的仪面,倒更显清雅闲惬。
“湘贵妃若能复宠,是她的造化。”景玉甯垂下眸,吟道,“花红易衰似朗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宫中妃嫔寥寂,又何需再冷落了痴缠之人呢。”
夏灵皱起眉头,有些急着说:“她要是得宠,少爷您可怎么办?”
她站到景玉甯的身前,正言:“您与她之间本就是死敌,就算您再如何以诚相待,可您的存在对她而言就是眼中钉、喉中刺。她欺君罔上撒下弥天大谎,以后要是得势了,她可会像您容着她一般容得下您?”
景玉甯的手指点在腿上的薄被,羽丝软甚柔滑,葱玉色的布料衬得青年的双手白皙灵动。
他闭上眼呼吸起潮夏里清淡的湿香,良久没有接话。
小丫头只在乎她的少爷是否能活得平安顺遂,却不知她的少爷从不怕失宠,也同样,不惧生死。
他最怕的,莫过于君王残暴无常,纵使伴君左右也只能眼看天下黎民饱受苦难,一身志向与抱负终尝绝望无果。
蝗灾一事给景玉甯带来的打击与大婚夜平持,皆是堪至锥心的痛苦,是继那一夜之后最让他难熬的日子。
遥想最初,当对赫连熵彻底死心之时仍有“仁君”一词可以时常宽慰自己,继而让青年能从情伤转置理想,撑起另一方的精神支柱。
可到而今,就连这星许的宽慰也被无情地剥夺了。
“灵儿别多想。”他轻声安慰夏灵,言毕站起身,手上拿住腿间覆盖的薄被。
“我去园外歇息一会儿。”景玉甯说道。
夏灵心算起时辰,晓得少爷通常会在这时困倦几刻,便抬头看了看天空,说:“少爷还是回屋里休息吧,这太阳照得刺眼又闷得厉害,像要闹天了。”
景玉甯抬起头也向上望了一会儿,他的双腿在站起后就开始隐隐犯起酸痛,确是节气变换的预兆。
他停顿片晌,然后回道:“不用,总待在房里晒不见太阳,今日热得正好,适宜在外小憩。”
睨过夏灵担心的神情,青年拍了拍她的肩膀,对人说道:“你要是担心待会儿变天,就把桌上的东西收拾进去。我的身体自己清楚,歇上一小会儿没事的。”
夏灵瞅着景玉甯,好半天才点了点头。目光从景玉甯的身上移到在外的桌子,这才注意到面前的桌上比昨日多放了一个做工极为精致的盒子,上面绣有着赫连皇族的图纹。
“少爷,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景玉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回答:“这是凤玺。”
“啊……”夏灵惊叹出一声,两只亮而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金盒看。
凤玺原是皇后玺绶,及为东宫皇后管理后宫所用。后因赫连熵推举帝后同朝,圣上便特意把玺绶篆刻改授,命名凤玺,拥有着与君王相平的统帅出兵之权。
如此承秉一国权重的宝器到景玉甯的手里却极少被使用,大多时日都是收在銮熙宫殿后的暗格中,比起交由夏灵保管,景玉甯还是选择让办事更为稳妥的陆齐收着。
因此,能这般近距离地看到凤玺,这还是夏灵罕有的一次。
看到小姑娘足有兴味得双眼泛光,景玉甯便为她打开了盒子,把凤玺从里面拿了出来。
金玉雕刻而成的凤玺大过青年的手掌,需要用两只手一起握着才能端起沉压的重量。
玉凤姿态傲然,翎羽盘绕在另一惟妙惟肖的弧度上。
夏灵顺势看去,见到另一边竟是与凤尾相连的麟龙,龙首长啸声势盘旋,身形牢固地护在凤鷟的周身不留分毫缝隙。
这狗皇帝竟是连玺章都不放过……
夏灵暗暗地想。
她伸上一根手指想要狠狠地抹一把凤玺上盘绕的龙头,但离至还有一寸的距离时又把手停了下来。
到底是象征少爷身份与权势的凤玺,她一个下人又怎能动得。最后便只隔着空气,用力地朝龙头的位置弹了几下。
合欢花绒轻飘飘地落到景玉甯的身前,勾挽在缕缕青丝之间。
沿过荷花池的小桥来到亭中乘荫,青年坐在边侧的美人靠上,暖风吹过,缓缓阖上了眼睛。
……
政华殿前殿,下朝时。
赫连熵阴着脸扫去一眼无功而返的大监,无声责怪他又没能把人请过来。
大监低下头,额中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被白发覆盖贴黏着。
他不敢让赫连熵看到景玉甯赠予的那把玉扇,便回到政华殿先去了一趟自己的厢房把扇子给藏起来,善理一切后才又匆忙地赶去前殿候圣。
老人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陪侍道:“皇上,老奴这次还是被拒在了銮熙宫门口,不过今日夏姑娘倒是出来了。”
赫连熵听着,挑眉问:“她出来做什么,是玉甯让她来的?
大监跟在赫连熵身侧,思量着说辞。——他既不能欺君,但又不可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
于是答道:“回皇上,夏姑娘无非是来表达皇后的心思。”
“哎…老奴觉着,皇后这回动了气性,怕是皇上再让人如何反省也缓解不了,更不会来主动认错。只是老奴多一句嘴,皇后一向待人平和,平日里也甚少动气,皇上何不让着他这一回?”
“他还甚少生气,他和朕赌气过多少次?哪次不是朕先去哄他的?”赫连熵一听这话火也蹭地上来了,乌黑的深瞳冷视大监,犹如怒中巨兽。
大监被他看得冷汗直冒,脚下的步子也不得不顿了一顿。
他小心琢磨着主上的脾气,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劝道:“老奴知道陛下心中有气,可您想啊,您与皇后这谁也不和谁说话,最后矛盾也好误会也罢就全都解不开了。”
“您再转念想想,刚入宫时皇后万事都小心着,与您说话也恭恭敬敬的,虽然合乎规制但也不免生疏。哪像现在,隔去了生分什么话都会同您讲。”他一句接一句地道。
见赫连熵不作声地听罢,好似面色稍缓像是听进去了一些,老人就适时地把嘴闭了上,颔首微微一笑。
大监很清楚皇上不过是需要一个台阶下,而这台阶既然皇后不给递,那也只有他来搭了。
终究这两人怄气半天不过也是苦了自己,何况帝后还都是要强的性子,愈闹愈烈最后双双重创。
而这屡次的经验与教训都让大监铸锭,还是该有一方先行谦让才行。
帝王龙冕中的垂珠沉稳如山,毫不因行走而晃动摇荡。
少顷男人声音响起,透出阴漫的沉闷,虽是对着大监开口,但更像是自言自语:“…朕拿他没办法,到底是叫朕遇上了。”
言毕,赫连熵长腿一迈坐上龙轿。
在他们说话的一会儿功夫,烈阳蓝空便转眼渐显灰阴,帝王拍了下轿子上的扶手,半边脸被光影沉暗。
“走吧,”他命道:“去銮熙宫。”
“花红易衰似朗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出自唐代刘禹锡的《竹枝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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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第 18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