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语潭夏暑相连,嫣秋露冬霜降雪。
一晃三年,红墙青瓦如旧,然人非物事迁移。
銮熙宫在这些年间成了皇宫中最昌盈繁秀之宝地,不仅时有达官贵人面后议朝,更有天子常居于此。
赫连熵是以帝后同朝行布天下,使皇后凤印与君王龙玺归于同位,可谓给予了銮熙宫毫不亚于政华殿的皇权与名望。
不过便是帝王恩宠如至,皇后也自有分寸界限,从不跨过横沟昭示势力。
如今政华殿的中殿内多有一半文书被搬进了銮熙宫的书房里,其中最后一本奏折是王彻呈上所述楹都之近景,其各项数字书写清晰且言语分明,详细地禀报了今年良田亩地的报表,示获以丰收,楹民得安。
在看到最后一个安字时,帝后相顾唇角微弯,不枉他们三年精力终是将曾经洪水泛滥难民百万之地重建成型,从起初各中民心所怨与县衙之争,这一路走来着实不易。
景玉甯放下奏折,评议道:“楹都得此功绩权由萧昂泽与王彻管辖之劳,二者皆是可用之才。”
青年浅眸莞尔,光风霁月的容颜渲染着比之青稚时的幽淡尤显绝魅韵味,相较从前更似仙人惊鸿,美得倾世倾国摄人心魄。
墨发由一丝绸带滑过耳侧梳拢身前,青瓷色的外衫上系着两颗银扣,衣面上银丝绣出云海山间,河川一畔青丝垂落,宛如水墨相间的桃花源境。
赫连熵把手放在妻子的腰间,以几年间养成的亲昵常姿把人贴揽得极近。
男人不予凡尘的俊貌比三年前更镶成熟,轮廓凌削目若寒星,气宇横煜盖世,特有帝王敖雄之姿,剑眉俊逸郎艳独绝。
“王彻无愧由你与岳黎先后相教,初使楹都立功卓越。”他敛眸看着人说道。
楹都便是先前的媵都,景玉甯因觉媵字不吉便于后年赐字一“楹”,是以房屋堂柱,木梁安居,以此让媵都百姓知晓他们渴生所求亦为家国宗向。
自赫连熵识穿襄国的谋算后,帝后便致力于使楹都不借外力也能自给自足,待民变危及应缓就下旨收减了与襄国的经贸往来,再是重修堤坝规划水路,分出田地许予民户耕稻。
只是李党乱政十余年留下的脓疮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清平弥补,初时王彻与萧昂泽等人来至媵都不得百姓信任,民众生事不断致使帝后治政极难推行。
其中有不少人因郑江河之死从而对皇城下派官员怀恨在心,他们屡屡挑衅滋闹,饶是在贫民窟里摸爬滚打长大的王彻,面对这些既打不得更杀不得的难民也着实头痛。
不过初期虽是艰难,但当众多百姓在帝后治理与王彻萧昂泽等人的带领下逐步能吃上一口温饱时,自然也逐渐明晰了圣上的治法之道。
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先前既是落难含冤,可由今李党已灭,再是怨恨家国与朝廷不睦却不还是得在天子脚下继续生存?
再或平心而论,其实帝后能为楹都做到这一地步已是当权明主,再与他们作对也不过是自己与自己较劲罢了。
想通这一点后,楹民终于应愿放下芥蒂,重新接纳朝廷的统辖,从洪灾起初到今这近十年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齐心,都为楹都修建出力。
只是庶众同心虽好,但也有不少人于此方一放下,继而又走向了另一极端。
——眼看楹都日益复新,许多人在竭努之余也兴起了啐啄詈骂那些曾经在洪灾时奔赴襄国的媵都难民。
一字一句的叛国走狗把难听的罪名扣在那些人的头上,后来还腾出力气分列成几队民兵驻扎在楹都与襄国的边境处,遇到大尚国人回归就动用兵戈驱赶。
起初这些边境事宜是由萧昂泽处理,他晓然皇城旨意亦知大尚国与襄国间的贸易恶斗,故此认为让那些长居襄国的大尚国民不得以回归也是不给襄国见缝插针的空荡,于是也便默许了楹民的行径。
然而县衙的通融对于百姓而言无疑是助长其威,不过几月间大街小巷就传出了吟唱各调而词句同辙的歌谣:
“娘母如困任人欺,儿女享乐弃家游。而今娘母气康健,怎能留这不孝儿。”
这类民曲民谣传遍楹都各地,很快也从别处传到了王彻的耳中。他当时听着几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在街边哼唱着词句,顿时心下一沉,放下纸笔换上一身常服就到各家各户与街巷说书处析耳旁听。
作为圣上派至楹都的清员,王彻长久以来为楹都所做之事被百姓看在眼里,故而也深得楹民的喜爱。这些人便不背着他,还请人坐到主座上清茶伺候,继续讲起这些民谣与故事。
听到最后,他的脸色已满是阴郁,更是无不讽刺地想:这些人比起憎恶襄国,反倒是把更深的恶意与歹毒用在对付在自己人身上来了。
王彻握起拳,很想当场质问他们:当年逃荒而被迫远居他国的大尚百姓有几人是自愿孤身背井离乡?大部分的难民又有哪个不是因朝堂霍乱而无力生存,只得把襄国看作是唯一的出路?
便是有人自愿赴去他国,也不过是他们的选择,既未偷未抢不犯律法又何来这些充斥仇恨与诅咒的骂名?
他不理解,这些百姓与他们口中的“不孝子”本是同源同根,更曾一起承受苦难与折磨,可为何还要彼此间有这般的敌意与伤害?
而这“不孝子”又指孝顺于谁?倘若是当今帝后一代明君暂且不论,可若是指太后李氏,那他更想问,难道父不慈兄不悌,做儿子的也必忠于愚孝才算同心同德?
王彻扣下手中的杯,淡苦的茶水洒到指缝浑浊似污泥。
他一时想起了从前宁先生在皇城那一晚对律法的见教。
“律法是国之□□工具之一,而非善恶尺量。”
他曾一度认为宁先生对庶民的福祉颇为薄幸,可唯独在经历了这些年的媵都之变后才一点点理解:家国与父岂是同一概念。
原来,只有在面对单少百姓时才可谓讲“情”;而当面对数以千万计的百姓时——只可数“人”。
他咽下杯中苦茶,无视了周遭楹民不解的询问,只沉下脸头也不回地走出城街,去往边界的城门。
方一下马,就见十几个楹民正挥舞着刀枪砸向包裹重负的一家老小。
城门外一个男子抱着老妪用后背生生抗下铜棍的一记重击,他痛哧低吼,身体倾倒险些连带老人一同摔落,二人双腿上都满是淤青与灰,被砸得无力站起身躲避棍棒。
而另一边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子正跪在不远处无助地抱着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泪流满面地哭求那些人不要再打了。
只是女子的哭声并未引起那些人半点的同情,反是觉得她尖细的嗓音刺耳烦躁,于是一个壮汉上前举起手,立时就朝她的脸上扇去一巴掌。
女子眼看面前人靠近艰难地向后退却,只是她身旁还需护着两个孩子,未能躲上几步就被来者赶上并抡起了胳膊。
她惊惧地大叫一声,下意识闭上了眼。
——只是,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如期来到。
随之而来的竟是那打人者痛吟出声,内荏地吼叫:“干什么?!快放开我!”
女子慢慢地睁开眼,只见一个身量适中的男人挡在了她的面前,那人捏着壮汉的手腕狠力一甩,把高大的男子重重地掀翻在了地上。
其他人见状都大喊一声满脸凶神恶煞地齐齐上阵,只是当看清王彻肃穆的面容时又都顿在了原地,面面相觑。
他们盯着王彻看了许久,后又低下头瞅了瞅自己手上的兵器,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但须臾后又不认为自己做错,于是再度握紧了铜辊铁枪。
一人站出来问道:“王先生来此有何事?”
王彻死死盯着他们,寒声反问:“我有何事与你等无关,倒是你们又在做什么?”
女子拉着孩子仍是站在王彻的身后,被挨一棍的男人也扶起老妪与他站到并排。
楹民看到这一幕,脸色也不好起来,站在最前面的人礼节性地一拱手,随即回道:“王先生有所不知,他们是昔日叛逃襄国的贼人,楹都有难时不见影踪,现今治理甚良就想着回来享福了。”
他的表情显露鄙夷,手里的铜棍杵在地上把土压出来一个圆洞。
老妪看着他们的动作不禁哆嗦地拽住前面的男子,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用苍老的声音解释说:“我们没有叛逃,一家子都是安分过日子的大尚国人。当年洪水把我们的房屋与田地都冲走了,上哪也讨不得饭吃,最后只能去襄国乞生,这一走十余年,一直想回来看一看……”
还未等老妪把话说完,就被楹民抢了去呛声道:“既是走了就别想再回来,大尚国不认你们这些卖国的走狗,哪来的滚回哪里去!”
说着所有人就举起武器,驱赶齐喊:
“打走卖国贼!”
“襄国的走狗滚出去!”
十几人同声的唾骂吓得老妪红了眼再不敢说话,一家老小脸色煞白地挤在一起,由男子站在最前面。
王彻听着他们的咒骂眸目变得愈发锐利,先前那个被他摔在地上的壮汉也捡起了武器,站在前排吼得最大声。
尘沙席卷,袖摆扬风,他冷笑一声,在一众啐喊中厉声道:“你们说他们是走狗卖国贼,那你们又算什么?!”
洪亮的声音凛然盖过一众人声,王彻眯起眼讽刺道:“在我看来你们不过是无能到只会欺压同胞的蛆虫,以为给他人扣上罪名就足以包裹住自己的不甘与私怨?”
他边说边上前几许,立定在与楹民不足三尺的地方,扫过他们每一张脸,道:“又或是想要以此借题发挥,宣彰所谓的‘正义’?呵,真是不齿到令人发笑!”
他的言辞太过犀利,使得楹民的脸色变了又变,随即也有人不善地冷道:“那王先生是有意庇护他们了?”
“我庇护他们?”王彻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觉得可笑至极,“我庇护的是大尚国的子民与尊严!”
嘹亮气势到天边都传出回声,他转过身把后面这一家老小带上城门的架台,自己站到正中面对向所有楹民,呼吸一口气陈言:“你们上前仔细看一看,这几人是否如你们口中那些骂名一致?”
高架台上的木板被踩得吱吱作响,身后不远处是边界的水坝涌浪。站在王彻身侧的男子扶着老妪,同时也把妻儿护在身后,承受着底下无数人的目光。
王彻背过手背脊挺直,朗道:“当年媵都百姓赴襄国无数,他们有些人在这十年已于襄国安家立业,可作为大尚国的子民,他们对大尚同样也有割舍不下的血脉亲缘,难道我堂堂大国的气度便是让族胞有家不能回?一国之民又何以狭隘至此?!”
看到架台下有人蹙眉开口欲言,王彻没给他机会,倒是把那人要说的话接了下来:“不错,圣上是要我们减少与襄国贸易使其无法再以金钱渗入我大尚。但我在此也告诉你们,去往襄国谋生的大尚国民是我等同胞何其无辜!我王彻只要管辖楹都一日,就绝不允许任何人把对襄国的敌意演变成对本族同胞的仇恨与内讧当中。”
水坝传来阵阵潮风把他鬓角的额发吹起,粗衫布衣从远看来与一众百姓毫无分别,只是一双乌黑的眼与众不同,似是穿透着一切:“大尚国子民无论身处何地都与大尚国一体,便是细作奸民也不该由尔等先行迫害,家国自有圣裁论处,定不放过任何一人!”
他渡步在前,下睨一众楹民,“我曾听邻国评说,言及大尚不乏有劣根之人。这话听着难听,可我却觉得他们说得挺对。”
行在架台上的双足踏得稳健,他走过众人面前,接着道:“我是土生土长的大尚国人,自幼生存境况不比你们好上哪去。更是见识过不少此等劣根之人,他们对外敌如怂包,对内却残忍至极。”
说到此他脚步一停,随之重下声音:“我平生最痛恨这样的人!圣上既是将楹都交给我,就势必严守杜绝。”
呼啸的风吹过所有人身上的薄汗,余尾时却带来冷栗不止。
“你们窝里斗的样子,实在丑陋过甚。”王彻身逆斜风,决立如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