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覆野山,石路难行。
宏大的队伍高举黑白棋伞,乌黑的灵柩平静地抬在中央,一路从荒山野岭延至圣皇陵。
皇城道中哀乐奏鸣,百姓纷纷围满边侧,一齐看街上长到不见尽头的人马,他们有人落泪,有人哀悼。
圣上下旨以国葬之礼将岳康迁坟入土,声势浩荡,气势磅礴。
今日皇城所有建筑一律挂上白布,系起吊孝绸缎,纸币如雪花飘落,在空中与地上席卷辰风。
赫连熵与景玉甯身穿盛装等候在皇陵中央,他们牵起手,在圣殿之外宛如一对画中碧人。
随着锣鼓哀乐从远到近,二人一同回首望去。
只见岳黎站在最前,双手捧着碑位,身后高挂铭旌。
他身侧跟着远近闻名的几十位道家法师,法师手中轻舞引魂旗,口中不停念诵着法经。
景玉甯眺望到不远处的灵柩,人群中深墨色的石棺平缓前行,风絮迎面吹动,恍惚间,他的眼前浮现起很久以前稚嫩而美好的光景……
那是夕阳余晖中一段回家的路,他与岳黎从学堂出来,看到站在门口等待他们的岳康。
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岳康手里拿着一袋热气腾腾的包子,见到他们就笑着拿出来两个,放在两个少年的手上。
景玉甯手心被烫得通红,旋即就轻呼一声跳了起来,高高把包子抛起在空中,被岳黎指着哈哈大笑。
他有些羞恼,借着岳伯父还没收回去的手一口咬上岳黎的包子。
鲜肉的汤汁从这一口洞里流出来,烫在岳黎的手心,小少年疼得嘶了一声,皱起眉也要追着咬景玉甯的包子。
他们追跑一路,打闹中脸上溅上了肉汁,油腻腻的,还泛着香。
岳伯父跟在他们后面一直在笑,时不时提醒他们对方躲在哪里去了。
直到临近景府,他才让两个精力充沛的小少年停下来,拿出块干净的布,分别给他们擦了擦脸。
“打闹也不忘不浪费粮食,这很好。”他弯下腰和蔼地说道,“甯儿比之前又长高了。”
他收回布,在景玉甯的头顶上揉了揉,满带皱纹的眼角溢出关爱。
“看你爱吃,便都拿去吧。”说着,一袋子尚还温乎的肉包就被塞进了景玉甯的怀中。
景玉甯手忙脚乱地欲要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给他,但被岳康止住了。
他轻轻拍了拍景玉甯,随后转身离去。
红霞之下,景玉甯看着岳康拉起岳黎,在走到不远处时回过头,对他摆了摆手。
“甯儿,你要好好读书,下回伯父来再给你包子吃。”岳康温柔地对他说。
景玉甯上前几步,抱紧胸前香喷喷的包子,也灿烂地对他们挥手:“好,我会好好读书,岳伯父再见!岳黎明见!”
他望着岳家父子的背影走过前方一段路,夕日拉过他们身后的影子,一高一矮手掌相连,温馨得让景玉甯的心里也生起一片暖洋。
那时的场景与现在逐渐重叠,他们好似与画面一样,依旧一起走在同一条路上。
只是顽皮的少年历经风霜长成了一个高大男子,而那位和蔼可亲的岳伯父永远沉睡在灵柩中,再也醒不来了。
景玉甯哽咽一口,酸涩滑入嗓中。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他再没有找到一家能做出鲜美肉馅的包子铺。
直到岳康去世许久,他才终于知道,原来那些包子并不是他从街边买的,而是自己现腾出来,特意拿给自己吃的,仅那一次,以后就再也尝不到那个味道了。
想到这,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把泪憋在眼眶里。
祭奠的大队整齐前至,放下灵柩后跪地叩首。
岳黎举着碑位,来到赫连熵与景玉甯的面前,跪身行礼:“臣拜见帝后。”
“平身。”赫连熵启声道。
景玉甯安静地看着他半晌,后而颔首。
重臣站满在皇陵中,景怀桑与大监并排而立,他们作为朝廷官员代表,向岳黎躬身节哀。
李群这次并未到场,他的位置由阁老站着,身后众官云龙纷杂,但在前首几位大臣的威势下,他们也只能无声地隐去了往日里的锋芒。
在将灵柩入墓中时,几位道师做法超度,一应珍藏宝物被放入其中,岳黎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最后又闭上了唇。
他的父亲一生清廉刚正,想来不会稀罕这些奇珍异宝。可一想到自己把他入土时荒郊野岭里飞卷的尘沙,以及因不能惊动他人而烧的那几枚屈指可数的纸钱。
总还是需要些吧……他想。
也好让阴间的那些鬼怪莫再因为他穷而欺负了他。
灵柩入葬后,他郑重地跪在墓碑的面前,凝视起石碑上皇帝的亲笔题字,上面堂堂正正地写清了岳康的大名。
墓碑材质坚硬,篆刻的笔画尤为清晰,在日头下闪着细微的光,每一处棱角都磨得分明。
岳黎看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痛哭出来,他颤抖地摸上碑中的深凹,指节沿着上面的一撇一捺一竖一横,一点点描起这个名字。
他的父亲死前满贯骂名,浸得他背负滔天罪恶,到死都得不到一块名碑。
如今,他父亲的无名坟终于有了姓名……时至今日,过去这么多年,这个碑上终于写上了岳康二字!
生冷的硬石被他的手渐渐蕴温,就像回到了那件狭小的密室,一如既往地一个人清洗供果,擦拭灵台。
每当那时,他总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可在抬起头看见摆在黑暗阴室里的简陋碑位时,那些心口的话就像一瞬间被吞尽了,再也言不出述不明。
他通红着眼向下看去,只见刻在墓碑最中间的,仍是他写下的八个字:俯仰天地,无愧千秋。
这是对岳康一生的阐述,也是刻进在每个人心中,对岳康最深切的缅怀。
烟灰的气息从侧面飘散,味道浓烈却并不刺鼻。正与他在山间田野间每逢悼念父亲时的气味相同,只是远比那孤独的一缕青烟更为庄重弘际。
赫连熵带景玉甯走到岳黎的身后,帝王深沉的声音响起:“岳国辅一生忠良,纵使孑然一身,仍无愧千秋万载。他是大尚国第一清官,也是朕的恩师。这两句,你提得很好。”
岳黎抹了把哭湿的面,跪着回身,再叩首:“臣代父亲感念皇上圣恩。”
景玉甯也擦了把自己面上的泪,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他们作为君主帝后,依规无法给臣子下跪,所以分别为岳康点上三柱香,以表祭奠。
他与赫连熵站在一起,躬身三次。
“岳伯父…”景玉甯在心里唤他。
“您在天之灵许会怨怼甯儿,怨我把黎兄带入朝野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他上前把香插进坛中,渺白的清烟往上悬入天空,像是往尘世之外飘浮,乘入风中迎进白云。
景玉甯抬起头望向蓝空,浅色的眸内水光莹亮。
“但甯儿知道,唯有这样做,黎兄才能从这场噩梦中解脱。”
泪水从眼角轻落,干净的脸庞依旧利落清澈。
他慢慢低下头,看向岳黎。
麻白的孝衣落在地面,与淡灰平坦的石地相应明净,一如曾经在学堂时纯洁的模样。
他们在这些年的风霜雪雨中见识到了世间的种种肮脏与不公,以及自身的渺小与卑微。
可到最后,他们还是毅然决然地站在了这里。
他们曾嘶吼、愤怒、嚎哭、悲痛,往后或许还会经历更痛的事。但此刻,他们眼神坚定,矍铄不屈。
景玉甯心中一直深信,无论时光如何流逝,他们仍是从前赤诚的少年。
……
迁墓礼成后,龙轿内。
赫连熵揽住景玉甯的肩,低声道:“李群今日未来,看来是要与朕撕破脸了。”
垂下的窗帘把日光透成温柔的暖红,景玉甯不着痕迹地往边侧微挪,回他:“臣已派大监与沈将军去请,即便皇陵他不敢来,菜市口观刑谅他也不敢不来。”
赫连熵听他这么说,来了兴趣,支起一只手臂托颊,另一边围上景玉甯,问:“此话怎讲?”
景玉甯抬眼觑他,片刻后讲道:“陛下与臣昨日都看了宗卷所记丛骓之罪,其中不免一半往上是他为李党做的事。
天下之大,众目昭彰,他若不来,便是摆明了自认与丛骓同谋。到时就能顺理成章彻查国舅府,左不过是陛下一道旨意之事。”
说到此,他微微摇首:“臣以为国舅到底没有那么愚蠢,只要大监把该说的话给他撂下,总保还是得来。”
赫连熵噙起嘴角,修长的手指绕了圈他的发丝,“朕的玉甯冰雪聪明,与朕真是心有灵犀。”
景玉甯双手微握,垂眼再道:“说到这,臣还有一请。”
赫连熵抬鄂,“你说。”
“丛骓处刑之后,可否让朝中所有重臣将他的首级亲手挂于城门上?”他平静地问道。
这一问让赫连熵眯起眼,盯了他好一会儿,“朝中所有重臣,也包括宰相么?”
景玉甯点了点头:“自然是包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