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息时郑江河亲自把沈崇元从营寨里送出来,在自茅屋到外延的短暂路中他主动向沈崇元提起了于霏。
于霏现今被圈禁在县衙府中,他与那美人倒没受多少为难,除了无法出行与吃穿用度折减外还算平安。
沈崇元在听到美人二字时眉峰一凛,但他绷起唇没有作声,只继续听郑江河说了下去。
从郑江河的叙述中,他较为庆幸地发现郑江河比之其手下数千余人要更为理智,他虽是对朝廷恨之入骨却没有到偏激的地步。
走到栏外,二人相对拱手,在兵队与营寨的众目下以礼告别。
沈崇元率军队驻扎在媵都街区的一块空地,纵使初次见面他对郑江河印象尚可,可也没信任他到住进县衙、主动踏进他的掌控之中。
天上布满阴云,绽红的晚霞遮在厚重的灰黑之中,只能在缝隙中隐隐透出一点。沈崇元仰首看了良久,而后点起篝火席地而坐。
媵都的起义走到如今这地步已世事难料,郑江河显然是被人做成枪打上了媵都这个靶子。沈崇元相信郑江河其实自己也很清楚,只是妻儿的死击溃了他剩余的所有理智。
野风吹过荒芜的枯地,耳旁冰凉的风声仿佛忧怨的哭啼。将领在火上架起热水,往里面削了些结块的盐巴与腊干的肉片。
沈崇元看着锅里紫红纹理的肉忽然联想起一路行来时那些露肉嗜骨的尸骸,他心口微颤,不由得感叹出一句:真是官逼民反呐。
其实不用郑江河多说,他也能猜出于霏这些时日到底做了些什么。内阁原是宰相一派,他们与李党相斗之久也再比不出孰黑孰白。
圣上能许阁老派人便是权宜之计,只是如此一来他到媵都就不能只顾丛骓一人性命,就连于霏也必须毫发无损地带回去。
将领不过多时把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递给他,灼热的烫水很快把整个铁碗炙得滚热。他单手拿着碗,沿边吹了几下就喝下去一半。
他们这些军兵双手满是厚茧,都早已练就出夏不怕烫冬不怕冷的能耐。见将军起食,其余士兵也都各自架起锅烹了汤,接踵喝起来。
“将军。”将领给自己打了碗汤,坐到沈崇元身侧唤道。
“何事?”
“县衙府被那群百姓包围,怎么说那也算是朝廷的门面,将军是否考虑先把那里拿下?”鉴于之前的训斥,将领这回把反民一词改了口。
沈崇元持着碗底,摇首说:“那些人是自作孽,料郑江河还不会如此大动干戈,且让他们受些苦吧。”
“可是这些百姓对国家已是恨之入骨,他们若如此下去,末将以为有到一日滥杀朝员也非做不出。” 将领朝沈崇元如此说。
“朝廷与国家非是一回事,你不要混淆。”沈崇元看他一眼,说道:“对国家而言朝廷不过是一个时期统治权力的象征,承载这一切历史与人文的土地才叫做国家。”
篝火中他的双目泛着橙色的光,“百姓的爱国情怀无法以其对朝廷的爱戴来决断。”
将领心下慨叹,这番话要是让朝廷听去指不定要闹出多少风波。
他顿了半晌,最后还是纠结着咽下了肚子装里的话,只转而又问:“将军,丛骓在他们手里生死难料,生杀予夺不过在郑江河的喜怒之下。您为何不把他先押回来再做打算?”
沈崇元喝完碗里稀淡的白汤,舔了口唇边沾上的盐,说:“他不会杀丛骓。”
“媵都百姓对丛骓的恨比扒皮抽血还要有过之无不及。这样的恨意能让他们更加看好丛骓的命,绝不让他这么便宜就死了。”
况且他在话里已经点明了郑江河,如此再把丛骓继续留在他手里也能更减免他的疑心。
野火烧至凌时熄灭成缕缕黑烟,天空泛起鱼肚白。
沈崇元把兵驻扎在营中并未再有其他动作,他择的这块地方距离郑江河不近不远,看起来像是被郑江河包围着。
这里四周杂草丛生,老远都见不着几棵树木。郑江河许会认为这样的位置能更好监视住他们的行动,但这点其实也同样利于沈崇元。
一旦出事他们都能看清对方的路线,到时若真打,皇军围剿百姓不过轻而易举。
只是他私心里不希望走到最后一步,说到底无论郑江河还是李义庆,以及更多起义的百姓,他们不过是朝廷算计下遭逢灾难的可怜人。
大尚国民数以千万计,对于皇城的那些人上人而言,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百姓含冤枉死,又有多少百姓被人为的灾迫搅到家破人亡,算到最后也都只是一个数字。
这波人死了,总还有下波人任他们操割。只要手里握紧大权,总不怕没处寻机觅宝,更上一层楼。
他记起许多年前,国舅以太后之名义为李氏收拢民心,花了万两金银给不同地方的灾民建房修路,百姓感激到五体投地,撰写了无数文章感念义举。
这个事迹很快被传进皇城,不日连学堂的课本都实时摘录了几章。
满城的百姓无人口中不赞李氏恩义,那时他走在街上心下只觉虚伪,直到一道清亮的声音传入耳中——那人站在高高的台上,语气在平和里隐隐带着讽刺,不急不慢地说:“不知何时,朝廷为百姓做理应做到的事都变成感恩戴德了。”
“许多人由此声称’我欠于国家,而国家不欠于我’便是天大的荒谬。”高台上的人无视底下无数辩驳的口齿,只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人民生来本不欠国家,我们身为大尚国的子民,头上永远按着一个‘尚’字,这就注定我们终将归于这片国土,示为朝廷的子民。”
“大尚国朝廷有义务在子民遇难时护逸羽翼,给予每一位国民他们应守的职责。”他神色矍铄,言辞在最后却犀利到直直冲进每个人的脑仁:“若是一个国家在国库充裕时依旧不顾子民的衣食住宿,只一味诱导百信自己互挣互夺,便不要说这是个国家,”那人冷笑一声,“不过是一个可悲又巨大的腐朽囚笼!”
这番前卫到能当刻被论为大不敬的言语让沈崇元忘我地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平息胸口的激荡。
他从来不晓自己深藏在心里从不敢言出一个字的话语会被另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那人站得离他很远,声音却似响在耳畔。一袭布衫墨发却美到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无论从听觉到观视,无不让人绝然惊艳。
沈崇元从未想过这样的一个人能有朝一日成为一国之后,伴君同朝。
许是上苍有幸,不想尚国大限将至,这才派来一位仙子伴于君侧,他后来如此想着。
赫连熵是一位贤君,拥有景玉甯便更如虎傅翼。郑江河不信这把拔除根筋的力,而他却能看清这每一寸即将被挑起的土壤与根茎。
…大尚国,有救了。
……
县衙府,后寝内。
“柳安,我这些日待你如何?”于霏问起面前娇媚的女人。
阎柳安欠下身,答:“回大人,大人待妾身极好。即便是反民闯到府上那日大人也将妾身护在身后,这份情意妾身永生难忘。”
于霏满意地点头,而后把她扶起来,揽进怀里,又说:“若是现下要让你帮我去杀一个人,你肯做吗?”
阎柳安□□贴向他,抬头露出一双迷人的惑眼问:“大人想让妾身去杀谁?”
于霏垂下首温柔地看着怀中的美人:“沈崇元或是郑江河,你觉得哪个更易得手?”
女人轻点上自己的下巴,思考后答:“沈将军练自皇城又曾为宫中伴读,该是谨慎之人。郑江河只是一介草民,未有多少见识,他更容易些。”
于霏把手从腰肢滑到肩,再沿着女人的胸勾勒出两幅起伏的小山,颔首噙笑着道:“好,那就依你,选郑江河。”
他的口气像是轻悠地挑选着古玩,唯有一丝残忍的狠毒被藏在了眼角,却被他眯了起来,掩饰得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