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得知钟回不会针砭,但见她兴致勃勃,把玩那几块砭石到点灯时候,没过三两天崔怀还是给她找来了《砭术述略》和《甲乙经》。
成婚第三天崔怀就归假去御史台当值,每日早出晚归,倒是方便了钟回,平常不用去晨昏定省,也没人来院里打扰,正好教她安安静静看书,仔细琢磨。
老话说“师傅引进门,修行靠个人”,钟回只有两本书做老师,又无处观摩,就只好拿自己当小铜人用,自己进门自己修行。怕手上没有轻重,挑了几处不算要害的穴位,一边按一边体会。
侍女进屋摆饭的时候,看见钟回还盘腿坐在窗边的胡床上,两手抓着左脚,照着书上按脚底,
“夫人先净手用饭罢,天色不早了,等奴多点几盏灯来,您再看书,不然伤眼睛。”
钟回看书入迷,竟不知一个下午都过去了,下榻来才觉得腰背僵痛,她插着腰左右转了转,又往后仰了仰,松松背。
“夫人还是要看会儿歇会儿,天天蜷在胡床上多费腰背,刚刚您转身子,一顿咔吧咔吧声,多骇人。”
钟回听罢不以为然,还故意转了脖颈,又闹出些响动来。
侍女摇摇头,将银筷递过去,帮她盛好汤,
“今日有骨头汤,您多用些,补补筋骨。”
汤倒是很鲜,就是骨头上肉不多,钟回喝罢,扭头对侍女说,
“你说得在理,明日能要个羊腿吗?我其实腿也有点酸。记得多放盐巴。”
这几日崔怀回来都将近亥时,除过朝食,其他两顿都在官署里用过,因此庖中都照钟回的喜好安排饭食了。
今日亥时都过了,还不见人,只差冬生带了话回来,说恐怕要到亥末才返家。两人同一张床榻睡惯了,临睡前没等到崔怀回来说几句闲话,钟回还有点睡不着,索性就着灯盏,接着看书。
侍女在屋中陪着她,见她凑在灯前看书,便再移过来一盏。
书中的内容她已经记得七七八八,灯光昏黄,她合上书,与侍女讲些闲话打发时间。
“看来是庾家的官司到关键时候了,不然也不至于熬这么晚,等崔怀回来,我必定要仔细问问他。”
崔怀嘴严的很,加上有条律规定,未宣判定罪,不可外泄机密。他这人刻板,守着条律只告诉她一些边边角角,是个人都知道庾家小郎君庾温纵马踏死一人,苦主拖儿带女来御史台告状了,倒辛苦他多说一遍。
侍女一边挑灯芯一边回话,
“奴不知道那庾家的事是不是到关键时候了,奴只知道郎主的俸禄怕是又要被罚走了。”
“这是为何?”不是去监察蠹虫吗?怎么俸禄还能被罚走?
“反正之前都是这样的,只要扯上庾家,基本鼓声大雨点小,大事化小,不了了之。反倒是郎主不是被罚俸就是被斥责,这其中牵涉很广,奴也说不清楚具体缘由。”
已经快到亥正,御史台灯烛还亮着,崔怀坐前的书案了放满了卷宗,御史中丞铁青着脸坐在堂中,两个人对峙一般,终究是御史中丞年老撑不住,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看到御史中丞出了官署,一旁的侍御史也劝崔怀回去,
“恕之也快些回去吧,你新婚三天就归假,这几日披星戴月,也不怕惹新妇不悦。”
崔怀谢过他的好意,归整好文书档案,起身慢慢往出走。一边是庾温在堂下极其嚣张的笑声,一边是官署外哭告的妇孺,他想哪怕万分之一的转机也想去争一争。
七星的斗柄都快正指着天中了,这几日御史台下值一日晚过一日,搜集收拢的证据一日比一日充足,但是宣判却迟迟未下,拖一日再拖一日。
堂中照常留了盏灯等他,子初了,想必钟回已经歇下,崔怀洗漱罢,灭了灯,尽量放轻动静摸着榻沿坐下。
钟回等不到他回来,困了就直接躺下了,因着崔怀这几日下值晚,床榻上理所应当多了床被子,互不打扰。
她等着问崔怀庾家官司的事,睡得不深,隐隐听见有脚步声,眼睛都没睁开就迷迷糊糊直接开口问道,
“回来啦?官司审得怎么样,是不是快到关键了?什么时候宣判啊?”
她问了一串,除了第一句,其余他都不知道怎么答。
崔怀不做声,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钟回见他不开口也不上榻,便接着道,
“不合规矩是吧?那就不说了,当我没问,这么晚了,上塌睡吧。”
崔怀掀开床帐,附身将案上的灯盏点燃,对着她道,
“我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屋内没有外人,你不传出去,就没人知道我不遵条律。”
还铺陈了一段,说话七扭八拐的习惯又回来了,钟回起身点点头,意思自己答应了,教他赶紧往点儿上说。
两人一个坐在案几旁,一个靠在床榻上,隔着灯盏晃晃悠悠的火苗,听崔怀从头叙述。
月余前,中书令庾珩之子庾温,于庐江酒后纵马踩死一农户,先欲以重金填罪,其妇人拒之,利诱不成再行威胁,妇人见状携家出逃,庾家人以为是妇人害怕躲避,遍未做理睬。不料她带着一双儿女一路走到建康,在御史台检举状告庾温杀人行凶,庾家包庇罪犯,以钱买命。
此事人证物证齐全,确凿明了。看着有人在御史台哭告,原本受过庾家欺压的,通通挤到御史台检举。借由此事,之前庾温及庾家的行凶作恶,桩桩件件都被揭开,放到了明面上。
受贿敛财,侵吞民田,杀人害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庾家如此嚣张,这些恶事都被一一遮掩,这么多年来都无人察觉吗?”
崔怀捏了捏眉心回道,
“我自小就知道庾温无恶不作,甚至亲眼见过他在国子监欺辱同窗。从入御史台,弹劾检举庾珩及其家眷罪行的,一年至少有三四份上表。但庾珩乃先帝宠臣,每次受理都是轻拿轻放,上朝时皇帝做做样子训斥几句管家无方,重了就减几月俸禄,过几日又下赏赐,不痛不痒。反倒是御史台和检举者遭罪,我这几年一半的俸禄都因为庾家的事被罚走了。”
说罢他自嘲地笑了几声,接着道,
“皇帝不是不知道庾珩何种行径,但比起放权给朝中崔,谢,卢等世家,皇帝更相信他一手培植的庾珩。不知道这次新帝作何打算,是不是和先帝做法能有些不同。”
灯火忽明忽暗地,崔怀说罢垂下眸子。无力和挫败不过如此,明眼人都知道庾温该死,甚至庾珩也该一并处死。但是皇帝要他活着,不但活着,还手握重权,每日招摇,向几家大族甚至是向天下人展示,皇帝不是只能凭着八姓大族稳天下的皇帝,是能左右人生死的天子。
萧绪和先帝会有不同么?没人知道。但是萧绪现在是天子,天子和天子是相同的,尤其是南渡之后,窝在建康城里的天子。
“你做的是对的,御史台负责监察检举,就是要好好调查审理,将他们做的恶事揭露出来。不能有人糊涂,你也跟着糊涂,要是天下当官的都这样,那我这种平头老百姓受欺负了找谁评理喊冤呢?兴许这次有转机呢。”
“但愿能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