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鹿台至宫城,必要穿过长干里,江南崇佛,这一片坐落不少寺院,一呼一吸全是檀香。
钟回坐的牛车是宫中样式,且有宿卫开路,路上来往行人香客纷纷避让。
顺着车帘的缝儿往外瞅,从山门进出的男女不少都是穿金戴银的贵族,不知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跑来菩萨跟前求愿,他们一件绸缎衣裳顶她买一大包白药了。
萧绪下旨的时候添了口谕,因她没有娘家,特许从宫中出嫁,钟回原想应该也只是提前一天进宫做个样子。没想到,提前三天,宫中便来了一队侍卫,还拉了架牛车。
四乘的牛车,领头的太监说叫皂轮车,是三公有德之人才能坐的,钟回是皇帝的救命恩人,自然是有德,比得了三公。
德不德的二说,这牛车晃晃悠悠半个时辰才走出约莫三十里地,比马车差远了,也就比自己下车走着快些,净弄些没用的。
一行人从端门进皇宫,城门楼有三层,两侧高高地矗着石阙,刻着各样的兽鸟花纹。远远就能看见太极殿,面阔能有十几间。前些年随军驻扎河东时,听闻前朝晋阳宫甚为恢弘,极尽奢华,只可惜被战火尽毁,而今进得建康宫,才知皇家气派。
大太监将钟回几人安排进了结绮阁,说是阁,其实是一进院子,四周十数间房,崔家送来的十车聘礼放着绰绰有余。东西两堂内铺衬花纹锦石,她觉得这是把白花花的银子当青石铺地了,心疼的很,踩上去心里都不安稳。
进宫来两日都未曾听到萧绪召见,且每日宫中舞乐从戌初响动到亥末,白日里宫女来改衣试妆,教她婚仪事项,她不好补觉。好不容易今日没动静了,钟回想着好歹明日成亲,她早早歇下,养足精神,省得在礼节程式上闹出岔子。
这才刚躺下,宫女就隔着床帏喊她起身,道大太监递话说皇帝要来,得穿整齐迎驾。
嫁衣摆在堂中,应当是方便明日穿着,萧绪跨过门槛一眼就看见。
钟回规规矩矩跪倒给他行了个全乎的大礼,听他有气无力说了平身才起来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他的肩伤在路上已经结了痂,皇宫里多好的太医都有,不能是伤口裂了,这有气无力应该怪不到她头上,就低着头静静等着萧绪开口。
折涧裙长而曳地,上身是宽袖的襦,鱼白配粉红,很衬姑娘家的颜色,只不过她未梳高髻,还像在回建康的路上一样,满头青丝扎做辫子,垂在一侧,这应当是她做女儿家打扮的最后一天了,萧绪忍不住多盯了看一阵。
跪着的宫女见皇帝眼睛在钟回头发上逡巡,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告罪,
“陛下饶命,陛下驾临前,钟娘子已经睡下了,因此才未做梳妆,有失礼仪,求陛下开恩。”
萧家当皇帝的挑不出来一个正常人,那宫女生怕新帝一个不高兴要了满屋子人的脑袋,一直提心吊胆,看着皇帝脸色不对劲就磕头。
“是朕做事欠妥,明日钟扁鹊从宫中出嫁,朕忝做娘家人,今日抽空过来一叙,倒是扰了钟扁鹊清梦。”
钟回这才后知后觉,似乎自己顺手编的辫子惹了祸,
“民女惶恐,既然陛下是来叙话,那烦请公公带她们去奉些茶水吧。”
萧绪进门没一炷香,钟回便跪下了两次,原先在路上她劝药时还有些脾气,现在都学会说惶恐了。
“行了,都起来吧,朕还不至于动不动就要人性命。”
萧绪让那宫女放心自己的脑袋,起身背着手出了院门,要钟回跟上,一边叙话一边赏花,在大晚上。
初九的月亮算不上多亮,还好廊下点着灯笼,沿路的景都看得清楚。
结绮阁挨着内苑,五月是春夏交接,华林园夜里都是花香,钟回不认识人,规矩礼节也没学全,生怕冲撞到宫中夫人娘娘,一直没出过院门,隔着一刻钟的路程,她也是闻点飘来的暗香,不曾观赏。
只是晚上大多数花苞都收拢了,又在灯下,各样颜色打了不少折扣。
花枝高高低低掩住了小径,她跟在萧绪身后,才发觉有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能穿过整片园子,沿着路走,各样的花都能看上一眼。
两人一路没有多余的话,基本都是钟回低头嗅花,萧绪报出花名,直至到了园子另一头。
式乾殿与显阳殿一前一后,在华林园南边,路尽头过了宫正门便是。
这两个寝殿乃是正殿,修得极为开阔大气,与其他区处分明,屋顶的琉璃兽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神气。
“前头是皇后的寝宫,要去看看吗?”
钟回只是稀奇屋顶上的神兽,眯眼多看了会儿,稀奇归稀奇,总不能去皇后寝宫爬到屋顶上看吧。
“既是皇后居所,怎敢搅扰,时候不早了,花赏过了,民女告退。”
看月亮的高低,应该快到戌正了,算不上深夜,到底也天黑透了,身后虽然跟着一大堆宫人,但该避的嫌就是要避,她顺势想回去。
看她又要行个全乎的大礼,萧绪喊住了她,
“朕话还没叙完呢,你要抗旨?”
路旁有石凳,大太监很有眼色地跑过来擦了,又退到了墙边。
“明日成婚,喜服都试好了吧?”
“试过了,改了几次,很合适。”她一板一眼地回道。
“朕着内监局给你添好了嫁妆,不比崔怀下的聘礼少,明日会跟着喜车抬回去,给你挣足风光。”
徐州军中给她陪了一份不少的嫁妆,勉勉强强与崔家的持平,为了给她充场面,怕是军中大半年的粮草钱和几位将军攒的饷都掏给她了。现在足足多出一份来,真是天大的喜事,她心里是真感激,有了萧绪添的这份充场面,徐州军凑给她的或许能退回去。军中艰苦,已经赔了扁鹊,不能再折好多银子。
“最后,这是朕送你的新婚贺礼,你收好。朕乏了,让福全送你回去。”
大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墙角又跑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个精致的盒子。
打开是支簪子,看不出材质,不像是玉,黑黄交替的颜色,看着老气,她觉得应该是自己不识货,拢在袖中,看萧绪蔫耷耷的,可能真是乏了。道过谢,跟着大太监回了结绮阁。
还离着远呢,就有人在院门口拎着灯笼等她了,走近了,是那会儿把头磕地咣咣响的宫女,额头鼓了好大一个包,泛着青。
“你额头肿成这样怎么不抹药油还在这里等我?”
“奴用瓷勺冰过了,不怎么疼了,药油有味道,会冲撞到贵人,过几天就会好的,多谢娘子挂怀。”
钟回只是嘴上问了一句,算不得多真诚的关心,这宫女好似很感激,弄得钟回很不好意思,悻悻地拽着她回到了堂中 。
“你在宫中很多年了吧?我今日得了个东西,我不识得材料,你一直在宫中当差,肯定见过不少好东西,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做的。”
盒子是黑漆描金,没镶珠玉,掀开盖子,里头静静躺着一支玳瑁簪,簪头嵌了百宝,材质在宫中也算常见,不过样式没见过,应当是新造的。
“这簪子主体是玳瑁的,簪头应当是花朵的样式,嵌的是珍珠和珊瑚。”
“我只认识珍珠,珊瑚听说是贵物,这通身黑黑黄黄的叫玳瑁么,值不值钱?”
宫女知道钟回与自己一样是穷人家出身,只关心簪子值不值钱的心思与自己也是一样,不由得莞尔。
“当然值钱,这是一种海龟的壳,非显贵不能求得呢,簪子样式也精巧,还镶嵌了别的,奴觉得应当能值一两金。”
“一两金?好值钱,不愧是皇帝送的礼,这么难看都值一两金,可得收好了。”
“这盒子也值一吊钱,钟娘子别只顾着簪子。”
宫女安顿好一切退了出去,灯全灭了,床帏里黑漆漆一片,钟回用被子把自己包了个严实,冰冰滑滑的被面蹭着脖子,被子暄软,躺着浑身都很舒坦,但就是睡不着。叹了口气,她这小半辈子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只希望那崔怀不要是个敷粉抹脂闲来服石的疯汉,前几日路过长干里的时候应当找个灵验的菩萨拜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