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阔领着一小队早早地候在江北岸边,听说是钟扁鹊返来,军中个个都要争着来接人,好容易被他点了跟着来的,现下伸着脖子,眼都不眨地等着官船打对面由远至近慢悠悠靠过来。
崔怀与郑阔勉强算认识,下船去,拱手作揖,
“辛苦将军等待接应。”
郑阔抱拳回礼,只说客气,小张叔从他身后探出来,
“崔大人说这样见外的话,钟扁鹊离营月余,我们都记挂得很,只盼着早些接到人呢,不辛苦不辛苦。”
他嗓门大,又喋喋不休,一张嘴,吵得隔江都能听见动静,被郑阔怼了一肘,才回到队中。
下船已近巳末,郑阔安顿了午飨在山北的莲乡,收麦季节,安排好的时辰耽误不得,赶早不赶迟,故未多做寒暄,驾着车马,一路往北急行。
老山,南临长江,北枕滁河,属淮阳山余脉,山势由西南而起走向东北,山峦绵延叠嶂,耸立大小山峰百余座,乃南北交通之咽喉,为兵家必争之地。驻兵此处的亦是徐州军麾下,要挨个验过所令牌,哨卡处才通行,随后众人沿着山岬小谷绕去北边。
老山最高处为妙高峰,临近道路,此峰本就有江北最高之誉,此时于谷底仰望,更觉巍峨,气势连绵不输钟山。
“我们北边景色是不是不输你们江南?”
军中马车朴素,钟回与崔怀一左一右各占一边,他注视窗外风景许久,钟回尽收眼中。
如何就分出你我来了,什么叫你们江南,我们北边,崔怀敛着眉间,收回视线,
“各有妙处,难论输赢。”
他这话说得巧,站在门槛上,跟没说一样,钟回只当听了个响声,眯眼等着到山北边的村庄用饭。
绕过山峦,视野逐渐开阔,驰道两旁都是沿着长畛的平坦麦地,麦子已经割倒了,地里整齐留着不到一拃长的麦茬。
正午日头正好,村口扬麦场上和各家农户门口的空地上都摊晒着脱好的麦子,四五岁的儿童聚堆穿着穹裤在低头捡散落的麦穗,暖风裹着尘土和麦香,往人鼻中蹿,是丰收的味道。
歇脚处是临近驰道的一户农家,泥坯搭的三间房,收拾出来正间给她们一行人用饭,灶火在抹角的棚子里,篱笆扎的院墙,什么也挡不住,一览无余,院子不大,收拾得很是整洁,门户敞开。
郑阔指挥崔家随行的小厮在路旁停好马车,小张叔领着人去屋后挑了草料和几担水来喂马,天气热,一匹马就能喝进去大半桶水。
农户家只有女主人在,听见外头有动静,知晓是郑将军接到人了,喊他们进院吃饭。军中的小队加上崔家仆从,不止十个,来的人多,屋中坐不下,借来了邻居家的桌椅板凳,在灶火旁又支了一桌子。
土灶上的锅里是满当当咕噜冒泡的汤饼,六月果蔬当季,汤中配着芥菜茄子和瓠,均切成半筷子厚的片,没有荤菜,配了自家造的肉酱和鱼酢,虽不是极丰盛,但对农家而言,已经是费心尽力了。
男主人在麦场上帮忙翻晒麦子碾麦秆,开始用饭了才回来,与他们同桌而餐,显得有些局促,连声说茶饭粗糙,不成敬意。
北边连年纷争战乱,莲乡虽紧靠江南,但也受到不少波及,前两年乡民大都躲在山中惶惶度日。薛延稳住了彭城后,贴了安民告示,大家伙儿这才陆陆续续回乡耕作, 今年年旱好,收成不错,照往年,寻常人家是拿不出这么多细面招待人的,给钱多少都没有粮。
民生艰难,钟回怕越磨蹭主家两人越不自在,端起碗不装客气,崔怀也有样学样。
崔府中算得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样简单粗糙的饭他也是头一遭用,拌上肉酱,味道倒是不差,他捞完面片,和钟回她们一样,连汤也喝干净。
饭罢冬生去给主家饭钱,被告知郑将军已经付过,他趁女主人低头洗碗,将碎银子放在酱坛后面。出得遮棚,正要招呼其他几人出门驾车启程,迎面碰上了小张叔,
“崔管家,教人将箱子卸了抬进来吧,东北角积云了,怕是要起雨,尽量快些,收麦时间雨可不等人,莫要淋坏了。”
他话说完没多久,风就骤然大了起来,门前的香樟树被风刮地枝叶左摇右晃,小张叔箭步跑出,跟上郑阔往村口去了。
钟回同崔怀坐在屋中,没看见积云,只听得外头树叶刷刷声响。窗外,女主人已经放下了锅中待洗的碗碟,拿起靠在墙角的推耙,将麦子往一起拢,钟回三两下挽起衣袖,去找麻袋和簸箕。
崔怀不明所以,只知道跟在身后,伸手去要簸箕,被塞了麻袋在手中,
“就站在麦堆这儿,两只手张着口袋,我揽你装,装满了就拎到房中去。”钟回蹲下去,一边往簸箕中揽麦子一边对着他说。
门口车上的马要解下,淋了雨要生病,车上箱子多,只能将几个轻小的卸下来,其余的用油布蓬好,四五个人对上四五辆车,也是手忙脚乱,冬生过来替崔怀,被他遣去村口跟着郑阔帮忙,院中有他和钟回帮着女主人,应该够了。
钟回单膝蹲在地上将麦子往袋中装,腕上公主赠她的玉镯和金钏,随着手臂的动作叮当作响,羊脂白的镯子一下一下埋进麦堆。
只有一个簸箕,女主人将麦子推成小山样的一堆,放下耙子,拿起麻袋以手做掌,待她装好大半袋子,钟回与崔怀的头一袋才装满,来不及用绳头系紧口子,崔怀拎起袋口两个角,踉踉跄跄将麻袋提进去,等他再出来,风声夹着吼吼的天水声,已经将云头推到了正中天,铜钱大的雨滴邦邦地砸在压实光亮的土院中。三个人一股作气,在雨点变密之前将麦子都收回屋中。
雨来的急,不多会儿雨点就连成了线,村口麦场上晒得多,郑阔几人帮忙收拾好后,顶着外裳冒雨跑回来。
女主人烧了热水,给她们净脸,屋里人多闷得慌,钟回在侧间擦洗完,站在房檐下,头顶积的黑云还厚着,这雨估摸着得下小半个时辰。
钟回先前蹲在地上,裙子膝盖处沾了土又沾了雨,女主人拿了打湿的脸巾坚持要帮她擦掉,她拗不过,只能回侧间浸湿了手帕,沾了皂角水将脏污搓掉,随后去灶间对着火烤干。
女主人摆放碗碟时看见了冬生放的银钱,此刻钟回在灶房,她便将布帕中的钱如数归还,
“先前郑将军已经付了饭钱,这应当是管家放的,我是收拾的时候才看到,刚刚去还,管家不收,说是主家的意思,他不能违背。正巧夫人在,便收回去吧,我们这几年能安慰度日,全仰赖徐州军,今日有幸为军中做事,不能在钱财上占便宜。”
钟回将帕子推回去,
“大嫂不必如此客气,郑将军给您的,是依照军中条律,管家给您的,是依照南边的规矩,您安心收下。过些天我们返回时,还要经过,您再做汤饼招待我们一顿,权当是定金。”
管家不收,夫人也推脱,女主人不好再说,先收好了帕子,打定主意,待她们离开时,悄声塞到马车上,
“贵人赏光是极大的幸事,我家姓陈,就住在官道旁,贵人随时来,今日多谢贵人和郎君帮忙。”
钟回往灶台下添了跟木柴,浅笑着回她,
“陈嫂子叫我钟娘子就好,贵人贵人地听着怪别扭,今日不算帮倒忙就好,我许久不做活,手生了慢得很,崔怀根本就不会,让大嫂见笑了。”
大嫂摇摇头,将木柴往灶塘里再推了推,
“怎会?钟娘子手底下麻利,不输我这农家妇,郎君也是个靠的住的,看着不会,该出的力都出了,不是个好吃懒做的,娘子有福气。”
钟回看着塘中红彤彤跳着的火焰,木柴劈啪作响,她声音几不可闻,
“可能是吧,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