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野火 第12章 第12章

陆风檀默许了程昼的越界，让他把程昼送到楼下。

陆风檀给他打字：你自己上来，密码问许唯星。

等程昼回来的时候，陆风檀正躺在沙发上，用一个空调薄毯盖着脑袋，半睡半醒。

他似乎听见了程昼进来的动静，但他被梦魇住，怎么挣扎着也醒不过来。他做了一个关于很久很久以前的梦。

陆风檀小时候最喜欢的神话人物是孙悟空，因为齐天大圣和他一样，无父无母，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他没有爸爸妈妈，但他有爷爷奶奶。他的爷爷是个怪老头，他带着奶奶和他举家搬到深山老林，凭借他的木雕手艺，换取村里无主旧屋的居住资格。

他应当是个还不错的木雕手艺人，因为陆风檀稀薄的记忆里，时不时有夹着皮包的成功人士不远千里来求他爷爷的作品。这些成功人士的车子开不上来，就自己一节一节爬石阶上来，包里塞着鼓鼓的现金，只为了求他爷爷的一个木雕。

但是他爷爷从不外售，反而把这些人全部赶走。

他日复一日地雕刻，日复一日地沉默。

然后把自己的作品再全部销毁，他似乎不希望留下任何东西在人世间。

如果说他憎恨什么，那一定是金钱。

善于观察长辈情绪的陆风檀早早地从爷爷深深皱起地眉头里面，读懂了他对养个孙子要花钱这件事有多么的不赞同。

有时候，爷爷会盯着陆风檀的脸发呆，目光中不带有任何的嫌恶，只有这时候，他是和蔼的，是慈爱的“父”，只是这么看着，好像是透过活着的陆风檀的躯壳，在和别的人什么人对话。

而一旦陆风檀开口说话，用清脆的少年的声音喊爷爷，他就会吝啬地收回他的慈爱，再度变回那个沉默的雕塑，严酷的长辈。

陆风檀长个子的时候脚长得很快，但是他从不开口要买新鞋子，一直把脚趾蜷在鞋子里，直到这双鞋破到不能再破，才被奶奶注意到，原来鞋子已经不能再穿。

直到现在，陆风檀都不愿意把自己的脚露出来给别人看到，他觉得自己不正常曲度的脚趾很丑。

他还很怕蛀牙，他小时候牙疼，告诉了爷爷，爷爷问他看牙要多少钱，他说了一个他打听到的数字。爷爷思索地看着他，盯着看了很久，或许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久，只是在他的记忆里，这几秒漫长地令人难以忍受。

就在他几乎要溃败地落荒而逃的时候，爷爷终于开口了，他说：“那你不能忍忍吗？”

真是奇怪啊，他难道是哪个犄角旮旯捡来的，不是他们的亲孙子吗？

他还干过一件被揍得特别惨的事。他偷偷蹲在窗台下面，偷学他爷爷雕刻。趁人不注意，他偷溜进房间拿起刻刀，雕了只小猪但其实看起来挺四不像，但他很有满足感，想要把这个小木雕保存起来。

他完全专注在雕刻里，就在他猛然回过神发觉时间已经过了太久的时候，就感受到一片阴影从头上笼罩下来，他还没来得及抬头，沉重的拐杖就更快一步地砸在他的身上。

好痛。

他的木雕小猪被扔到灶台里面，爷爷说：“我说过，你不许学。”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

实木的拐杖头猛地敲在他的胸口的肋骨，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敲碎。他反射性地要去抓拐杖，结果他的手被挥开，等待他的是雨落一般的棍棒。他只能把自己蜷缩起来，拐杖一下子敲在他后脑勺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人们总觉得人在危险的时候会做出及时的反应，会闪躲，会呼叫，会反击，但小陆风檀经历了才知道不是的，人会有应激反应。他只能像被定了身一样，僵在原地，大脑嗡得一下，断了弦，一片空白。血从他的脖子后面流下来，他用手摸了一下，满手黏腻的鲜红色。

他似乎看到远处的一片白光在眼前炸开，紧接着便什么也不记得。

陆风檀对金钱的执念大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他关于过去的梦，并不全然冷酷。

清晨雾蒙蒙的，奶奶在隔壁屋对着神龛在轻轻念着什么，她总是这样，对着菩萨说话，陆风檀也不知道，菩萨能听见多少，但陆风檀理解她，人总要找地方讲讲话。

陆风檀穿着一双拖鞋跑出去撒野，家里没有人跟他讲话，他就出去，对着花，对着草讲。

因为丰沛的雨水，树林深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水洼，水洼周围的野草都长得格外高，最高的地方能没过成年人的大腿。

这是陆风檀最喜欢的地方，是他的秘密花园，蜻蜓漫山遍野，附近的鸟儿小兽都在这里喝水，他就在这里静悄悄地看，小动物也不怕他，偶尔树下落下一两颗红彤彤的果子，砸中陆风檀的脑袋。

看累了，陆风檀就仰躺在草上，天空离他特别近，巨大的太阳在他的头顶上，风吹过的时候他感受到，天也自由，地也自由。

他似乎迷迷糊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有野兽出没。一个黑影罩下，离他越来越近，一下子扑倒他的身上。救命——！噩梦重临，陆风檀几乎要叫出声来。

陆风檀惊醒了，一头的冷汗打湿他额前碎发，他发现自己抱住了程昼。

“我吓到你了？”程昼没有推开他，反而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就像哄小孩一样，一下一下，把他保护在自己的臂弯里。

没来由地，陆风檀的肩膀随之松下来。他放任自己，就贪恋这样的温暖一刻。

下一秒，他又收起了自己偶尔流露出的一点脆弱，他推开程昼。用眼神询问：什么事？

程昼：“家里我都收拾好了，垃圾我带走。我走了。”

陆风檀环顾四周，一看，果然，地上的玻璃渣还有他那些可怜的水母尸体，包括餐厅留下的一片狼籍，都已经全部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句谢谢卡在他的喉咙。

“你不用说话。”程昼继续道，他掏出了一个旧手机，半蹲下来，这样陆风檀就不用仰着头费力地和他讲话。

他把手机放在陆风檀的手边，“你的手机给你修好了，你自己开机看看。还有你的水母，我在线上的宠物墓园给它们登记了一个墓碑，你要是难过的时候，可以上去给它们浇浇水，送束花。我把网址传给你，你自己登陆就能看到。”

说到这里，陆风檀诧异地看着程昼。

不是，程昼，你神经病啊？搞什么赛博祭拜？

也就是他现在嗓子不好，要在平时陆风檀估计已经骂出来了。

陆风檀一把拿过程昼的手机，看上面的页面，板块倒是挺齐全，可以献花、看当日天气，还有许愿树和放生池板块，浇水种树还可以领功德。点击宠物的头像，可以看到宠物和主人的故事。

页面上飘过四个大字“宠物天堂”。

“你要是有什么想写的，也可以写在里面。”

陆风檀气得啪啪打字：我讨厌水母，讨厌讨厌水母。你不要做无用的事情，感动自己。

程昼收起自己的手机，“好，我知道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其实，你不用强调说你讨厌水母，我知道。”

程昼来的时候拎着两大包菜，走的时候，拎了两大包垃圾。

程昼想了想，还是转身对陆风檀说：“你不用担心阿财，它不在这个墓园里面，它现在是一只十一岁的老狗了，它在老家好好的，争取活成二十岁的妖精呢。”

二十岁，对于一只狗来说，是超长待机的长寿年龄了。

谁说他担心阿财？无稽之谈。

程昼回头看了一眼固执地背对他的陆风檀。或许，陆风檀也不全然没有心。

他是一只用凶残外表来掩饰脆弱的受伤的鸟。一旦有人类靠近，他就要向前伸着脖子，张开翅膀，发出警告的叫声驱赶进入他领地的人。

陆风檀背对着程昼，没有说话，程昼帮他带上了门。

陆风檀不知道这两天的事，许唯星跟他说了多少，他又知道了多少。只是他来既没有问他的伤，也没有问他这里为什么乱成这样。但他做的事情，比问他一百句要更加有用。

陆风檀垂下了肩，然后打开手机，搜索了程昼给他的那个地址。

他其实不是讨厌水母的光，他羡慕水母的光。

因为他不是一个会发光的人，没有人会爱他。他是一个被诅咒的人，没有人爱，也不配别人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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