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飞狗跳的争吵结束,只剩一片狼藉,世界归于宁静。争执的双方在意识到夜深后,暂时进入休战阶段,各自掌灯回房,昏黄的烛火亮而又熄,随着门被关上,万物陷入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
林榆独自坐在台阶上,目光不知看向何处,像是飘散无根的浮萍无所依托,晚风吹动他鬓边碎发。背后空荡寂静,风平浪静之后,没人再搭理他这条风浪中心的小鱼。他独自坐了许久,似乎已经习惯无人在意的境况。
算咯,本来也是打算要走的。他起身拍拍衣摆的灰故作轻松,自己对自己笑一下,目光顺过去,一条通往外面的石板路在月色下显出清冷,像是覆上一层白霜。
踏上离开的路,林榆悄声掩上院门。站在院门外,忽然不知道该往何处走。
唯有路边一朵被风吹的瑟缩的小花陪伴他,林榆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迎空高抛:“接住就往左走,接不住就往右。”
石子在视线中越抛越远,林榆用尽吃奶的力气,看到石子渐渐变成一个点,消失在空中。
林榆伸手去接:……是不是抛偏了?
忽然背后传来动静,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贺尧川声音淡淡:“娘叫你过去。”
林榆遽然回头,与贺尧川四目相对。似乎什么东西落下来,消失的石子“咻”地一下砸在贺尧川额头上,肉眼可见鼓起一个肿包。
贺尧川眼里似乎存着震惊,他捏着拳头,大约忍了又忍。
周淑云的房间在贺尧川隔壁,两口子吹灯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贺长德借口去茅房,留周淑云和林榆单独说话。吹灯后,周淑云闭眼就是鸡飞狗跳的日子。等气消了大半,才终于想起院外的小哥儿。
她实在不愿意接受这个随随便便弄来的人,打心眼里不想面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小哥儿打算偷偷离开,周淑云又动了恻隐之心,想起今天林榆帮着他们说话,于是起身敲了中间的隔墙,让大川把人叫进来。
贺尧川神色不太好,这件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高兴,他站在门外抱臂靠墙,目光看向夜色里,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淑云披件外衣:“你先坐,”她点燃桌子上的油灯道:“今日让你看笑话了,你也知道,我们家没什么安生日子,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
话语戛然而止,周淑云观察林榆,发现林榆在认真听她说话,她干脆心一横:“买你这件事虽然是老两口办的,但是也算我们二房对不起你,事情已经发生,全村都知道了。你若是愿意,和我家大川好好过日子,等过两日就给你们补办席面。大川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后不会委屈你。”
“要是不愿意,我就对外说收你做干儿子,等过段时间风头过去,再给你银子离开。”
这件事情理亏的是他们,周淑云虽然没读过圣贤书,却知道该怎么堂堂正正做人。要是现在就让人家小哥儿离开,那传出去小哥儿的名声还要不要?只怕以后说亲都难。他家人又把他卖了,肯定不会同意他再回去。
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件事也怪他们。
周淑云思来想去,才琢磨出一个最两全的办法。二来,要是林榆愿意和大川过日子,她也没什么话说。今天透过这件事她也看明白了,林榆是一个是非分明的好孩子,倒是不一定比明媒正娶来的差。
一墙之隔的外面,贺尧川听到对话。
灯火忽明忽灭,林榆站在暗处,扑簌的烛火遮盖眼睫,努力用笑掩饰不知所措乃至茫然,他张开嘴想说话,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林榆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被穿越小说洗脑后,认清现实的那种挫败。
周淑云道:“不碍事,夜深了你先休息,这几天先住下慢慢想,想清楚再告诉我。家里没有空余的卧房,大川房里还算宽敞。叫他睡地上,你俩把门打开睡。”
林榆跟在贺尧川身后,男人的背影在夜色里勾勒出明显轮廓,两个人都一言不发,贺尧川把林榆领进去,接着转身离开。
房间里布局简单,仅仅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林榆站在中间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贺尧川回来。大约是被他气到了,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林榆捏着手指看向床边,这张床是留给他睡的意思?他小步走过去,掀起被褥坐在床板上,和被绑来的心境不同,现在稍显得局促,乖巧的像一个在老师家做客的小学生。
耳边忽然传来打呼的声音,不知道是谁,这堵墙不太隔音。林榆没有躺下,抬手支撑下巴,小鸡啄米昏昏欲睡,迷糊间头磕在床头,他遽然惊醒,吃痛揉捏,看见去而复返的贺尧川站在门口看他,背后还扛了一架长竹椅。
林榆对贺尧川略微改观,这个人不是坏人,还把床让给他睡,自己睡竹椅。
贺尧川站在门口,见林榆打瞌睡,他没有进去,而是站定半晌直到人醒来。他的长相并不算锋利,平时也偶尔笑,而现在他笑不出来。虽然知道林榆是无辜的,但一想到他是老两口弄来的,眉眼里就失了温和。
贺尧川把竹椅放在东侧,是距离床最远的位置。
“这是我的,你过去。”贺尧川大约很爱他的床,在林榆震惊的目光中,抓鸡一样把林榆丢到竹椅上,随后转身吹灯上床睡觉。
林榆目瞪口呆,默默收回刚才的赞许,努力平复心情。好好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阿贝贝,他能(不能)理解(针对抓他像抓鸡这件事)。
房门对外敞开,深夜的风灌进来。为了不让人多嘴,贺尧川故意打开门,显得坦坦荡荡,不愿意和林榆有多余的牵扯,也不给别人说闲话的机会。
林榆傻眼坐在竹椅上,稍微一挪动,竹椅就发出咯吱吱呀的声音。他左手揪右手玩,对着贺尧川的背影,沉默良久长吁一口气。
嘴上不说,林榆心里知道,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如,他低头揪手指,看不清一切的黑夜里,终于不用刻意掩饰眼里的失落和局促。
林榆像霜打的茄子,肩膀都耷拉下来。身下坐的,除了竹椅空无一物。门外的风吹进来,指尖发冷,林榆蜷起双腿抱住自己。
呆坐半晌后,林榆再次下定决心偷偷离开这里,他小心翼翼下床,没有发出动静。
“前几日村里闹野猪,你想出去喂野猪,不拦你。”
贺尧川的声音蓦然响起,林榆一只脚顿在半空,听完这句话默默缩回脚尖,面无表情坐回去。
他躺在竹椅上,翻身背对贺尧川,身下硬邦邦的竹椅有些破烂,破洞的地方陷下去。林榆裹紧身上单衣,听着院子里的鸡鸭鹅叫,不太安稳睡去。
一晚上似乎做了很多梦,林榆睡的不踏实。梦里回到现代,大学毕业后一展抱负,从事热爱的农业研究工作。
画面如潮水退去,林榆忽然一下从高空坠落,以旁观者的身份看见自己死后的一切,亲朋好友都来吊唁,每一个人都哭的伤心难过。
只有林榆古井无波,看见即将被火化的自己的尸体,竟然觉得陌生,仿佛去世者与他无关,他变成漠然的看客。
一声鸡叫,林榆辗转醒来,腰酸背疼眼底青黑。穿越两个月,什么都变了,唯独起床气没变。林榆眯眼坐起来,揉一揉乱糟糟的头发,长发至腰际,他学不会梳头发,能拢成马尾已经很不错。
林榆抻腰,视线下意识看向对面,贺尧川已经离开,被褥叠的整整齐齐,看得出一丝不苟很爱干净,林榆下意识也想折被褥,瞌睡完了发现他没有,怪不得醒来鼻子堵堵的。
意识到自己在别人家里,林榆不好偷懒,快速拾掇自己走出去,腰际的长发随意一拢。
贺家人丁多,家里除了贺大全和大房的男人,剩下的汉子都去地里干活了,简而言之只有二房的贺尧山贺尧川两兄弟去了。
贺长贵和郑彩凤两口子在廊下磕瓜子,看见林榆从房里出来,瓜子皮呸一声吐地上,贺尧文和李秀娥在陪儿子踢飞燕。只有孙月华在做饭,周淑云和溪哥儿刚从外面割草回来。
“你醒了?你刚来,没好意思叫你,先洗洗准备吃饭。顺便帮我看着小溪,我去地里喊大山大川他们回来。”
昨天讨回公道后,周淑云重整旗鼓精神头十足,遇上再不顺的事也要翻篇,日子总不能糊涂过下去。
“阿婶早啊,”林榆眉眼弯弯打招呼,走过去帮周淑云和溪哥儿卸箩筐。箩筐看着轻巧,鲜草却是压实了的,林榆一个人抬下来觉得沉重。家里鸡鸭鹅养了几十只,每天能吃好几筐草,每趟多割一些,就能少跑几趟。
溪哥儿人小,背篓也是小小一个,林榆顺便帮他也卸了。
二房三个孩子模样相似,看上去更像周淑云多一些,都是高颜值。溪哥儿年纪小小,脸蛋像年糕团子软乎乎,乐呵呵一笑起来很惹人喜爱。
贺尧溪对陌生人有些腼腆,偷偷打量新来的林榆,拎不清到底该怎么称呼林榆,于是从背篓里翻出一包草果子,是山上常见的红色野果,皮如纸薄肉质饱满,指腹捏开汁水溢出,林榆也摘过这种。贺尧溪把野果捧到林榆面前。
林榆俯身微微一笑,“是给我吃的吗?”
贺尧溪点头,捏起一颗喂给林榆,林榆心顿时化了,内心狂嗷不止,忍住上手揉捏的冲动,这和软乎乎的小猫咪有什么区别啊。
他吃下贺尧溪手上的,最终还是揉了揉小猫头:“谢谢你哟,哥哥很喜欢吃。”野果新鲜,咬在嘴里汁水酸甜爆开,林榆心情加十分。
小孩子喜欢被摸头,贺尧溪腼腆一笑,把剩下的小心翼翼包起来,他和娘已经吃过,这些是留给两个哥哥和阿嫂爹爹吃的。
野果放进背篓,面前忽然砸过来一只毽子。林榆手疾眼快抱走溪哥儿,才没让毽子打在他头上。
竟然是昨天砸他泥巴那个小子!
贺康安跑过来,用力抢走溪哥儿手里的东西:“给我,这是我的!”抢完他跑远,撕开叶子胡乱塞进嘴里,染上满脸汁液,吃完又用袖子擦嘴,对贺尧溪吐舌头。
溪哥儿看着空荡荡的小手,头发耷拉下去,想起爹娘的话,等爹娘回来再告状,免得被欺负。溪哥儿有些委屈,那是他留给哥哥们的。
林榆把溪哥儿放下来,盯一眼贺康安道:“别怕,哥哥给你拿回来,这小崽子新仇旧恨一起算!”
话音刚落下,一盆污水泼到面前,林榆鞋子被污水打湿。郑彩凤端着木盆架在怀里,抬起头看他一眼,斜眼道:“这么大人怎么还跟一个孩子计较?不就是吃你一点东西吗?康安年纪小不懂事,让着点怎么了?”
“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吗?是没娘教还是没爹管?”林榆脱口而出。
“你怎么说话的!”
孙月华看见起了争执,赶紧放下锅铲跑到林榆身旁,她小声道:“堂叔母就是这样,我刚来也这样。我们打不过的,爷爷奶奶都在,等爹娘和大山大川他们回来再说。”她性子软,既不会骂架,也不会撸袖子打人,郑彩凤平时最爱使唤她。
哪有受了欺负还忍着的,林榆瞪回去,气势上绝对不能输,他对孙月华道:“一会儿出了事我担,你只管在旁边站着,把小溪看好,”光脚不怕穿鞋的,林榆积攒了两个月的郁闷和起床气堆积,视死如归的想,大不了被赶出去就是。
他冲过去抢郑彩凤手里的木盆,郑彩凤不肯撒手,瞅准林榆腰上的肉下死手拧,她太高估林榆的身板,腰上根本没几两肉。反被林榆揪住头发往后用力扯,疼的泪眼哗哗。
贺尧文和李秀娥看见老娘挨打,跑过来拦林榆,鸡飞狗跳之中被扇了一巴掌,脸上赫然留下红彤彤的巴掌印,林榆很公平地给他们烙了个情侣印。
“你要干什么!放开!”郑彩凤和林榆打起来,林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抢了盆子把郑彩凤推到一旁,郑彩凤一脚踩空滚进泥里,吃了一嘴脏水,趴在原地大叫一声,扣着嗓子眼直吐,那是她昨晚倒的洗脚水!呕!
孙月华和贺尧溪动作一致,从左看到右,目瞪口呆不可置信,还能这样?不得不说,很解气。
林榆举起盆子,手指缝里还缠着郑彩凤的一撮头发,眼里划动一丝狡黠和无辜:“婶子,我就是拿盆子玩玩,您这么大年纪,不会还跟我一个孩子计较吧?”
“你个臭婊子反了你了,给我站住!”郑彩凤一身泥浆,气的心口都快炸了,从地上爬起来追赶林榆,抬手就要撕扯林榆头发。
林榆侧身一躲,踢倒脚下竹筐拦路,往院里看一圈,骤然看见墙角那桶污水,不知道洗过什么,闻着一股恶臭。
林榆忍住臭味,舀了满当当一盆子,冲进郑彩凤睡觉的卧房,瞅准被子往床上一泼,满屋子臭味扑面而来。
“你!爹娘你们快出来看看,这就是你们买的小娼货,嫁进来第一天就这么欺负人啊。”郑彩凤冲进房间里护被褥,那是她新做的被褥啊,看见林榆站在墙角示威,她气的浑身发抖,恨不得撕碎林榆。
贺大全和赵春花出来,铺天盖地的臭味席卷而来。赵春花也骂了一句,和郑彩凤一左一右围堵人。眼看着要被逮住,林榆顺带抄起旁边的扫帚,闭上眼打狗一样乱拍。
扫帚是竹枝做的,砸在人身上一阵疼痛,若是下手重,能生生把皮肉刮出血来。林榆专瞅郑彩凤一个人打,没对赵春花下手。别看他打的厉害,心里有分寸,赵春花年纪大了,不能真出事,郑彩凤可就不一样了。
“啊,娘你救我啊,”郑彩凤脸上被刮出好几条血印子,鼻青脸肿满院子躲,林榆在后面追:“让你欺负我……”
林榆放下扫帚拍拍手,随即看到一边正在吃野果的贺康安,那股气又上来:“叫你小小年纪不学好。”
贺康安吃到一半,被林榆揪起来,扒了裤子两巴掌下去,屁股蛋红了半边天。贺康安哇一声哭起来,林榆又是一巴掌:“还抢不抢东西?还扔不扔泥巴?”
“不、不抢了,”贺康安只剩下哭了,手里的野果全掉在地上。
毕竟是小孩子,教训两巴掌就够了,林榆且绕过他一回。贺康安被打,李秀娥哆哆嗦嗦跑过去把孩子带走,对林榆避之不及。
林榆气呼呼站在门口喘气,一副凶巴巴的模样,趁人没注意的时候才一脸吃痛,偷偷揉腰和屁股,刚才闪了腰了……
动静太大引来不少人围观瞧热闹,郑彩凤看见人一来,扑天喊地就要哭诉,顶着被薅秃的头顶坐在地上,嘴里嗷嗷哭:“没天理啊,欺负老实人啊。”
林榆骤感不妙,赶在郑彩凤发作前,从地上抓一把泥土洒在头上,似乎效果不够惨烈。他攥紧拳头犹豫片刻,鼓起并不多的勇气,狠狠捣了自己一拳,打完捧着肿脸哭起来,是发自真心的哭。
随即两眼泪汪汪边哭边往外跑:“堂叔母打人了,这家我是过不下去了……嘤嘤嘤。”
“孩子,怎么了这是?你别怕,叔婶们在这里。”看热闹的人拦下一问,都知道贺家老两口不办人事,随随便便就买个人回来,他们也是头一回认识林榆。
林榆捂着眼眶啜泣,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哆哆嗦嗦害怕极了,躲在人群后面,“叔叔婶婶们,你们救我,堂叔母她要打死我啊。”
“我从小就没了爹娘,嫁过来就图一口饭吃,可堂叔母不给我活路,还、还出言骂我……骂我是狗,我不如跟爹娘一起去了……”
凄凄惨惨戚戚,林榆撞树。
众人赶紧去拦,怕真出了人命:“大房家的!纵然孩子有什么不是,教训两句就成了,怎么还闹的要打人?人家从小就没了爹娘,是个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如此歹毒,生生欺负小孩!”
郑彩凤:“什么?!”
林榆狠掐大腿,顿时眼泪不止,视线朦胧中看见跑过来的贺尧溪,小溪哥儿也跟着一起哇哇哭:“不要欺负我二嫂嫂。”
孙月华跟在贺尧溪身后,她性子文静不爱争执,只小声说了句实话:“堂叔母先冲榆哥儿泼脏水。”
“哎,”路人一声长叹,“作孽啊”
“孩子能说假话吗?”
郑彩凤几乎气的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