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分钟后,众人抵达目的地,一栋陈旧又精致的石屋,季津竹认出了江大爷,他坐在屋前晒太阳,表情呆滞,中山装,八角帽,身子佝偻,真人比照片看上去更年迈,像长了斑的香蕉。不远处的马厩有两匹马在埋头吃草。
江大爷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一只耳朵受损,听力不佳,和他说话,需要挨着另一只耳朵。他和妻子林老太太无儿无女,相知相伴数十年。
“爷爷,奶奶呢?”季津竹蹲在他身边,音量提高了几分。
“屋里头。”江大爷迟钝地指向屋内,“睡觉。”
村长小声地说:“林老太太有那个什么茨,什么默的病。”
“阿尔茨海默症?”季津竹猜测。
“对对对,就是这个。”村长连连点头。
杨程说:“他们这种情况,政府会安排生活的吧。比如搬进城里住?这里环境实在是艰苦。”
陈蓁说:“他们不肯,宁愿在这老死。老太太经常失忆,有一次去了城里,在大马路上乱跑,差点被车撞。”
季津竹说:“我们可以给江爷爷买助听器。”
“中至给他买过。但老人家不喜欢戴。”村长无奈地说。
季津竹目光投向林中至,接触她的视线,他别开眼。
他似乎始终如一,冷淡疏离又温柔细腻。
季津竹一行人将大米、水果、牛奶、牛肉搬家空旷而整洁的石屋里。季津竹看见角落里有一口红木棺材,面积大得容纳两个人都绰绰有余。
“那是大爷给他们夫妻俩准备的。”舒雨说。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季津竹心生感动,出了屋子,看见江爷爷拉着林中至的手说话,她这才知道原来江大爷和林老太太法律意义上并不是夫妻。
数十年前,江大爷、林老太太两小无猜,江大爷参军后,杳无音信,林老太太,也就是林桂莲,日日夜夜等着他,从十八岁等到二十七岁,却迟迟没等到他回来。
那个年代女人嫁人生子就是最终归宿,父母托媒人给林桂莲说了一桩婚事,逼林桂莲嫁给了隔壁村一个单身汉,婚后几年,江大爷拖着被战火摧残过的身体回来了。
原来他在战场上死里逃生,变得精神萎靡,头脑不清醒,忘了回家的路,只记得桂莲这个名字,流落于朝鲜各地,后来被当地政府查明身份,送去医院治疗几年,逐渐恢复正常,才跨越千山万水,回到了江林村。
林桂莲思来想去,提出和丈夫离婚。
那个年代,离婚对于女人来说不光彩,不止父母不同意,村里的人也嘲讽林桂莲私生活不检点。江大爷则被林桂莲的丈夫叫人打得半死不活。
“后来她丈夫去外地打工,不幸从工地高楼上摔下来,失去了性命。”舒雨语气平平,“她守了三年寡后,江大爷把她接回了家,两人被外界指指点点了很多年。”
季津竹眼眶噙满了泪水,抱着极大的耐心,和江大爷促膝长谈,得知了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给爱人一场婚礼,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
季津竹和其他人说:“我们给江大爷他们补办一场婚礼吧。”
众人积极响应。季津竹是个行动派,当天下午就驱车前往从和县采购,其余人和她一起,并分几路,买戒指的,买婚服的,买喜糖瓜子的,买菜的。
天快黑了,今晚他们决定住从和的酒店。季津竹清了清搬进车厢的东西,说:“是不是还要买鞭炮?”
“江大爷害怕听到鞭炮声。”林中至提醒。
季津竹顿时了然,因为战争,对炮声有了心理阴影。
第二天,村长叫来了杨松兰和一个年轻男孩帮忙给江大爷、林老太太筹办婚宴。副食店的老板娘也来了,带了一个小孩。
两个老人在众人的见证下,交换金色对戒,老太太穿着中式新娘装,容光焕发,恍惚地对着江大爷柔情地喊:“望生,你回来了。”
季津竹泪如泉滴。这种至死不渝的爱情,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大概率不会有了,即便有,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众人吃喜宴的间隙,季津竹出了屋子透气,听见马儿嘶鸣,移步过去。
“要不要骑马?”传来一道男声。
她转头一看,是林中至。“……我很久没骑了。”
“我教你。”他把两匹马牵引出来,一匹马儿的缰绳递给她,她防不胜防地想起曾经他说过,他教她骑马。“不用,我会。”她已经跟Eden他们在法国学会了骑马。
“那要不要赛一场?”他转而问。
“可以。”反正没事做,她答应。
季津竹牵着马,跟着林中至来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峭壁斜出了活力四溢的野花,碧玉般的河流在夕阳下闪着橘红的波光。
她心旷神怡,“好美。”
他看着她,“是很美。需不需要我扶你上马?”
“谢谢,不用。”她拒绝。
他一跃坐上马背,骑着骏马奔逸绝尘。身姿矫健,行云流水。
她倏然生出几分豪情,潇洒地一跃骑上马,抓紧缰绳,大喝一声,骏马奔腾,很快超过了林中至,她意随心动地转头冲他喊:“快点!”
他对她露出清浅的微笑,流星般地凌空奔向她,间不容瞬就与她并行。
两人好似翱翔天际,驰骋天涯。许久过去,马儿在一颗宛如天伞的大树前停了下来。
这里地势高耸,夕阳硕大无朋,仿佛举手可摘。山水相依,有鸟在河面上浮光掠影,又直冲云霄。
“能看到这样的景色,不虚此行。”季津竹感慨。
他看她一眼,望向远方,“确实收获颇丰。”
她静静地欣赏了会儿,拿出衣袋里的手机,找准角度,拍了几张美图,即时定位发朋友圈。
“津竹。”林中至叫她,一副有话要对她说的表情。
手机突然叫了起来,是妈妈来电,她立即接通,“妈。”
“嗯。今晚要去从和歇一晚,明天就离开从和。”她对电话彼端的人说:“从从和开车到六翼大概要三个小时,六翼坐火车去疏督要四个小时,所以杨经理就定了明天下午六点多的飞机。”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她敷衍地应了声,结束了通话,锁屏手机,问林中至,“你刚刚要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
她不喜欢藏着掖着。“有什么就赶紧说,别吞吞吐吐的。”
他的轮廓在夕阳下看起来瑰丽无比。“我跟你们一起回辰京。”
原来是这个。“可以啊。”虽然和他共处一室,她会有点不自在,但能尽量做到安之若素。毕竟无论过去如何,他如今都有恩于她。
当天,季津竹加了村长的电话号码。老人家用的是老人机,没有微信,拿笔和笔记本专门记了她的地址。
他们即将离开江林村,杨松兰和妹妹、弟弟赶了过来,拿着腌好的腊肠、鸡鸭给林中至、季津竹,说感谢他们为他们做的一切。
两人不肯收,叫他们留着自己吃。
杨松兰迟迟不同意,连是不是看不起他们的话都说了出来。
这下二人不得不收下这份淳朴又厚重的心意。
季津竹钻进驾驶座,车子驶出一段距离,透过后视镜,她看见杨松兰和三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仍站在原地,微微仰着脸,挥手道别。她忽然感伤又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