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舞团排练最伟大的古典芭蕾舞剧之一《睡美人》。季津竹扮演女主角。她的老搭档兼好友Eden饰演男主。
“分成四组,”编舞老师拿着剧本,交代眼前的少年男女,伴随着交响乐,声音此起彼伏。“前排的,腿部环绕。转2、3、4。5、6、7现在刺点地,蹬地,停。”
“男生完成脚尖跳。”
“女生的手和眼睛持平,不要举太高。”
正式演出当天,季津竹身穿Tutu裙,化着精致的舞台浓妆。后台挤满了人,芭蕾演员、化妆师、编舞师、摄影师、灯光师、指挥师。
季津竹对着镜子再次照了一照。经纪人昌黎在她身后,笑着夸赞,“真美。”
“有什么用?”季津竹失落,“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当上黑白天鹅的女主角。”整个舞团一百三十名演员,其中十三名首席。她自认不比其他首席差,可因为她东方人的身份,当了三年首席的她还没演过最经典的《天鹅湖》。
“凭你的天赋和努力,演白天鹅指日可待。”昌黎鼓励她。
季津竹给自己打气。“当然。”
“对了,”昌黎看着镜子里的季津竹说:“锦荣先生今晚会过来看你的演出。”
锦荣全名途锦荣,是季津竹父母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季津竹说了句知道了。转过身子,注意到坐在角落无人问津的替补演员Zéphir.
在芭蕾中,替补演员就像停在车库里的赛车,无法穿过台阶跳舞,和正式演员的关系可以用‘一个人的幸运,是另一个人的不幸’来形容。
Zéphir是她的替补,她只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出事,能顺利完成每一场演出,尽管对Zéphir来说很残忍。
演出正式开始,季津竹伴随着华丽明朗的舞曲,单足立地旋转,匀速稳定,高傲冷艳,像八音盒里的女孩。
途锦荣情不自禁地和其他观众鼓掌。
聚光灯追着季津竹,乐团指挥配合她,她登上Eden的肩膀,这个动作对Eden来说困苦非常,她却异常享受。
演出结束,途锦荣来到后台,问人群中的焦点,“一起去转转?”
他好不容易来一趟巴黎,季津竹不便婉拒。“好。”
季津竹卸了妆,散了头发,换上便服,和途锦荣夜游塞纳河畔。
空气清凉,气氛微醺,一言一笑,按照一般的剧本,故事已经开始了,但季津竹心无波澜。“其实逛塞纳河,不如逛黄浦江。”
途锦荣望着幽幽江面。“只要人对,在哪儿都一样。”
“没错。”季津竹问:“听说您刚毕业出来的时候交往了个女友?”
途锦荣不避讳,“是的。”
“冒昧问一句,”季津竹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分手?”
“我不喜欢女生太黏人。”途锦荣从小被当做家族继承人培养,无心男女感情,毕业出来工作,因缘际会喜欢上了个普通女孩。他理智现实,知道自己的伴侣只能是门当户对的千金,于是一年后和女孩分了手。这几年虽然没正式交往女友,但女伴倒是没断过。
“可是对喜欢的人,就是会想黏在一起。”
途锦荣看着季津竹,她脸颊丰润,灵秀绝伦,清艳同辉,两人几年前因为父母的关系认识了彼此,初见他就对她产生了好感,但她对他无意,吃了个饭就没了下文。
他虽遗憾,但不见伤心,专注扩展海外市场。今年他三十了,父母着急抱孙子,他决定再和她试试。
无论是外形气质,还是社会地位,她都属于上上乘,私生活还干净,品行端正优良,是婚姻中的完美良配,他虽谈不上爱她,但称得上喜欢她。“你会不会?”
季津竹给了一个答案,“时黏时不黏。”
途锦荣表示:“理性和感性的结合,我想我们会相处得越来越愉快。”
季津竹叹息着说:“我之前拒绝过了你的。”
“你不必残忍到连我追求你的机会都不给,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你还不了解我就把我踢出局,实在是……”途锦荣话锋一转,“你与其被迫浪费时间跟其他人相亲,不如和我来往,以朋友的方式。”
“那我成什么人了?不喜欢还吊着你?”季津竹不赞同。
途锦荣道出真相,“老实说,我不想为了应付父母浪费时间和情绪跟其他女嘉宾见面。”
季津竹露出了个同病相怜的表情。“提线木偶偶尔扮一下没问题,时间久了谁都会崩溃。”
途锦荣深以为然,退一步说:“就暂时做朋友,工作时间互不打扰,需要的时候就互相问候。”
不到万不得已,季津竹不喜欢和人把关系搞僵,况且两家有生意来往。“随你吧,我无权干涉你和谁接触,但我也有权选择不和谁来往。”
途锦荣莞尔。眼前的女生讲究分寸,不喜欢他,拒绝他的一切礼物,但会拿出基本的社交礼仪和他来往,给予了体面。
第二天途锦荣乘了早班机回国。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舞团即将出演依利·基利安的作品,《小交响曲》。季津竹和团员兢兢业业地排练。
“你这个动作需要调动全身,加大手上的幅度。”法国著名芭蕾编导家安东尼奥交代季津竹,“要像真的跳起来一样。”
季津竹了然地张开双臂,像触手一样,上半身微弓,面容狰狞,倏地猛兽般进攻。
安东尼奥满意地说:“继续,保持住。”
Eden和季津竹一起排练,季津竹交代他,“先弯曲肘部,接着放开我。”
Eden依言,托举季津竹旋转,肘部弯曲,迈步松手,接着把她拉了回来。
伴随着音乐,安东尼奥指挥的声音此起彼伏。“弯腰4,起身5。”
“第四拍,做插秧步。”
“准备1。”
“砰——”的一声巨响,季津竹被Eden甩了出去,像肉球呈抛物线状重重地落地,摔得四分五裂,刹那间她什么都听不见,只依稀看见惊慌失措的人影虚晃而过。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季津竹瞧见床边围着舞团的同事,编舞老师、团长都来了,却不见Eden的身影,昌黎和Syrius眼中含泪。
她想要坐起身,却发现后腰传来一阵剧痛,“我……”
“Etoile ,很遗憾地告诉你,”团长惋惜地说:“因为一场意外,你腰椎发生了严重骨折,医生给你做了一场大手术,说你能慢慢修复,但以后不能再进行剧烈的运动。”
不能再进行剧烈运动?这是什么意思?不能再跳舞?季津竹呼吸变得急促,挣扎着要起来,却提不起劲。
昌黎泪眼朦胧,安抚她冷静,她消化良久,忍着锥心刺骨的痛,被迫接受这个噩耗。
季津竹进入了漫长的修复期,Eden来见过她一次,给她下跪道歉,称是自己害了她。
“我们认识了十五年,练习的时候,摔过无数次,这次是我运气不好。”季津竹平静地陈述事实,并不埋怨Eden,这场意外谁都不想发生,可它就是发生了,与其发泄怒火,不如想办法改变现状,挽回局面。
Eden哽咽着说:“我状态不佳,想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我会给你写信。”
季津竹没再见过Eden,偶尔会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她叫他回到舞台,不要因为愧疚困住自己,她并不想看到他这样。
他表示自己暂时无法起舞,等他调整好了状态,他就会回归。“我们努力了十几年,一直和芭蕾为伴,我早就想给自己放个长假,现在正好,我可以去看看别的风景。”
她不再相劝。
半年过去,季津竹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却因为身体无法达到之前的状态,被舞团安排进了排练组,负责给芭蕾演员排练、指导,没有登上舞台的机会,舞蹈生涯降至冰点,鲜花掌声被怜悯奚落替代。
沦落到这步田地,季津竹不甘心,无法接受其中落差,合约期一到,干脆不再续约,离开了巴黎,拖着损坏的身体回了家。
她经常半夜的时候在卧室里游荡,或是静静地守在窗前,看着万物在黑暗中睡去,又看着它们从黎明中醒来,那种感觉就像她一个人从白天到黑夜守着一座荒岛。
窗外的天色再次转暗。季津竹翻到十岁那年进入巴黎歌剧院芭蕾舞校拿到的新生入学手册,上面的扉页写着:“When did you start dancing and do you remember , how you felt?When you think about why you want to dance,what images or situations come to mind?(你什么时候开始跳舞的,你还记得当时的感受吗?你什么时候开始思考自己跳舞的原因,你想象了什么画面和场合?)
她腰开始酸疼,忍了半晌,嚎啕痛哭。
她才二十五,黄金般的年龄,却迎来棒头一喝。以后她该怎么办?没了芭蕾,她还剩什么?还能做什么?
隔三差五有人来看望季津竹,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她的自尊骄傲,只字不提她的腰椎。
昌黎全世界满地跑,人脉广,会来事儿,除了芭蕾领域,医学、教师、法律都有认识的人,用他的话说,现代人这一生,离不开求学、看病,打官司,所以必须在这三个领域有认识的人,日后才好行个方便。
经朋友的朋友介绍,他给季津竹推荐了国内一个骨科医生。“是国内的一个骨科专家,很多人专门跑去找看他病。”
季津竹已经防遍名医,结果都大同小异,她兴致缺缺地说:“肯定又是和其他医生一样的说辞。”
“这回这个真的是骨科圣手,试试嘛。”昌黎劝她。
季津竹死马当活马医。“好吧。”
得知昌黎说的骨科圣手是林中至,季津竹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林中至,她无疾而终的初恋。准确地说,她单恋的对象,这七年对方平步青云,声名显赫。
季津竹迟迟没加林中至的微信,任由昌黎推荐的微信名片静静地躺在聊天框里。
收到林中至的微信好友申请的时候,季津竹在佣人小萍的帮助下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她狐疑不定,没想到他会主动加她微信。
应该是昌黎把她的情况都告诉了他,见她迟迟没动作,就主动请缨。
她微微抖着手,点击了通过,将他备注为林医生。
他的头像是微信原始头像,名字是‘Tibial’。季津竹记得这是胫神经的英文缩写。胫神经受损的话,脚尖无法站立。
她和林中至刚认识的那一年,市面上已经开始用微信了,但不流行,用Q.Q的居多,后来不知道怎么他的Q.Q一直不上线,似乎不用了,也就是那段时间他变得对她冷淡。
她电话号码换了新的,顺便把原先的Q.Q注销,不再和他联系。
林中至跟从前一样,不说废话,专挑重点,问她是否愿意去医仁,愿意的话,就挂他的号,他可以帮她看腰椎,根据情况制定合适的手术方案。
医仁是他就职的医院,也是曾经他实习的地方。她木然地回复好。
【林中至:我的问诊日是周二、周四,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
她立即回复好的,谢谢医生。
【林中至:不用。】
季津竹没再回复,怔怔地看着寥寥数语的聊天记录,退出页面,息屏手机,无法抑制地想起了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