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雀儿巷口,言不浔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光粘在那熟悉的号码上,呼吸骤停。
“怎么了,哥?”宋焱好奇地凑过来,看过一眼后,也觉得不可思议,“这这这,这是书房那部电话啊!”
“什么书房电话?”苟彧不知道前因后果,处于状况之外。
宋焱嗓音有些颤抖:“当年外公外婆离开东海,给言雪晴留了一个紧急联系电话,就是这个。可这么多年,这电话不是没响过吗?”
不,响过的。
就在前不久,言雪晴把这个号码给了姜予眠,姜予眠又给了贺鸣行。于是从未响过的电话在那天骤然大作,驾鸣行劈头盖脸将言不浔骂了一顿。
那之后言波咏就停用了这部电话,即便赵文斌有条件打国际电话,也是打不通的。
赵文斌不胜感慨:“你们录的这个节目听说很火,我女儿天天在家说,但我一次都没上过心。要不是你们今天阵仗太大,连我们单位对面的派出所都出动了,我还找不到你,这也是缘分不是……”
言不浔站在灯光下,大脑几乎停止运转。
他想过无数次,来了雾水镇后,要怎样寻找和言盏月有关的线索,却不知道这一刻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这个号码绝不会是姜予眠留下的,那会她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除此之外,还会是谁?
是言盏月,还是别的和她有关的人?
言不浔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
“院子呢?”好半晌,他混沌的大脑才重新开始工作。
“就在前面。走,我带你们过去。”赵文斌也有些激动,絮絮叨叨地说,“这院子有些年头了,原先是一个铁路局的专家在住,后来铁路局机构精减,不在咱们雾水镇设家属点,专家就搬走了。这院子几经转手,手续也办得随便,我可是找了很久,才找到87年这张过户单,单子上的字迹都模糊了,我又用电脑打印了一份,还好没出错。”
言不浔浑浑噩噩地跟着他走,嗓子发干:“谁办的手续,你还记得么?”
赵文斌摇摇头:“不是我负责,我没印象。当时的房屋买卖随便得很,只需买卖双方填份表格即可,咱们这种小地方,估计连证件都没查呢。”
“那可真是好随便哦。”苟彧闻所未闻,只觉得有趣极了。
赵文斌看了眼他蓝色的眼睛,当即将他归到外国人那列,无奈道:“是啊,那时候商品经济刚起步,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现在可就不一样啦,像你们这些外国人,在我们雾水镇是买不到房子的。”
“为什么呀?”
“你没身份证啊。”赵文斌耸耸肩,“现在外籍人士在东海这样的大城市买房肯定没问题,但在咱们雾水镇,那绝对不行。”
“所以当年买房的人可能没有身份证咯?”说到这里,宋焱也有些激动起来,看向言不浔,“哥,会不会就是言姐?可她哪来的钱呢?”
买房子啊,怎么想都不会是初中生能干的事吧!
“这房子很贵?”言不浔转头问赵文斌。
赵文斌连连摆手:“哪能呢。拆迁赔付跟市场价走,我算算,你这院子得有80来个平方,税后大约能拿到两千多块钱。十年前的房价就更便宜了,毛估估一下,也就值个八百来块吧。”
“那也不少了。”宋焱摸摸下巴。
赵文斌点头:“是啊是啊,咱们镇现在的平均工资还不到五百呢。”
雾水镇的经济有多落后,那是一目了然。87年的八百块,对全国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巨款,可如果把主事人置换成言盏月,好像又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言不浔记得,84年的时候,东海第一家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当天下午在厂门口面向社会发售一万股股票,言盏月用平时积攒的零花钱认购了200股,第二天早上转手卖出,净赚五千元。
离谱吗?离谱!
那会儿言不浔还在过儿童节,为彩虹糖没有自己想要的颜色而嚎啕大哭,双胞胎姐姐却已经快跻身万元户行列了。
宋焱倒抽凉气:“哥,你不应该上苏和的这个节目,应该参加米国的热播综艺——《人生赢家》,你十五岁就完成了大多数华国人一生的目标啊!”
倘若这院子真是言盏月买来送他的,那这算不算天降房产?
言不浔停下脚步,他已经看见那个院子了。
院子里有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很像曾经丰华路的那一棵。
赵文斌用钥匙打开院门:“就是这里了。一共两间房,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卫生间和厨房。家具都用防尘布罩了起来,可见房主离开前已经做好了长期不归的准备,你们看这些杂草,都快没过膝盖了。”
说着,赵文斌弯腰扯断杂草,清出一条路来。
打开屋门,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
赵文斌剧烈地咳嗽几声,揭下窗边的一片白布,神奇地露出个天文望远镜来。
“这东西很贵吧?我只在国外电影里见过。要是再联系不上你,我就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房子倒是其次,我猜这么一个望远镜,都比房子贵了吧?”
“要是没有这个望远镜,估计你也不会联系我们了吧?”宋焱一针见血地问。
赵文斌尴尬地挠挠头,他确实有这个打算来着。
十年没住过人的房子,又找不到户主,不就跟无主荒宅差不多么。
他笑着转移话题:“你们确认一下,没问题的话在这儿签字,等拆迁款下来了,我再联系你们。”
“行吧。”宋焱留了自己的名字和联系电话。
言不浔四处走动,揭开一张又一张防尘布,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喉咙来。
墙上的画、床边的书柜、窗台上旺盛疯长的三角梅……全都是他熟悉的风格。
言盏月喜欢的那种风格!
她来过这里!
血液骤然在身体里冲撞,意识又一次远离大脑,恍恍惚惚间,言不浔听见苟彧惊喜的声音:“咦,能看见对面楼上的住户啊。”
什么楼,什么住户?
言不浔的身体快过思考,疾蹿到望远镜边,把苟彧挤开。
望远镜有限的视野正对着街那边的六层旧楼,一户人家正坐在圆桌旁吃晚饭。
那是些什么人?他们会认识言盏月吗?
无数个问题疯狂涌入脑海,言不浔拔腿向街那边走去。
“哎,哥!”宋焱和苟彧慌忙跟上。
穿过泥水飞溅的马路,言不浔迈开长腿疯跑起来。
贴满小广告的昏暗楼道里充斥着各种霉味和油烟味,扶手上粘着瞧不出是什么的粘液,灯光忽明忽暗,就像某种穿越时空的恐怖片场。
言不浔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那户人家的门没关,他一头撞了进去。
一家四口正吃着饭,电视机里传出新闻联播的声音。
他惶急的目光飞快掠过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又向四周看去。
很陌生,没见过,不认识。
照片里的人是谁?是言盏月吗?他们到底认不认识言盏月?
男主人端着碗筷跳起来:“哎,你是谁,有什么事?”
言不浔推开他,直奔卧室。
言盏月到底在哪?衣柜里?还是床底下?
一家四口面面相觑,小孩吓得尖声嚎哭起来。
男主人怒火直击天灵盖,抡起板凳就向言不浔后背砸来。
风声呼啸,言不浔毫无所觉。
恰在此时苟彧赶到,想也没想就扑上去,反手就朝男主人挥出一拳。
“嗷!”男主人鼻血长流,一家四口顿时乱了套,“来人啊,打人啦,哎哟,这叫什么事儿啊!”
老太太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抹地。女主人抱着孩子,吓得站都站不起来。
一屋子混乱。
宋焱喘着粗气赶到,看见这幕,头皮顿时就炸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拍戏呢,走错片场了!”
好说歹说,花了五百块才安抚住这一家子。
看在钱的份上,男主人一改态度,同意他们四处参观,但言不浔魂不守舍的模样还是令他发出一声轻嗤:“傻逼!”
苟彧顿时又不高兴,抡起拳头要往这人脸上砸。
宋焱吭哧吭哧把他拉住,扭着脖子对言不浔喊:“哥,你到底找什么?”
言不浔大步从卧室冲出来,又把阳台翻个底朝天,空洞的目光最后落在男主人脸上,大声喝问:“这是哪?”
“这是哪,这是我家呀!”男主人直呼晦气,只觉五百块还是要少了。
宋焱想起什么,忙掏出言盏月的照片:“你见过这个人吗?”
“这谁?不认识,你们找错地方了。”男主人很不耐烦,现在只想拿扫帚把他们赶出去。
宋焱又让女主人和老太太看了看,都说不认识,他正不知怎么办好,余光忽然瞥见言不浔,这人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地往地上栽去。
宋焱吓个半死,赶忙伸手去扶,苟彧比他更快,背起言不浔就跑。
宋焱只得又跟上去。
再次穿过泥水飞溅的马路,他们回到小院。
赵文斌还没走,见此情形吓了一跳,赶忙拧开自己随身携带的保温杯,倒了杯浓茶喂给言不浔喝。
胃里有了热气,言不浔总算缓了过来。
“我没事。”他机械地说着,也不知魂魄归没归位,“你们先走,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我不。”苟彧想留下,眼里的焦急和担忧几乎要漫出来。
言不浔没再说话,只是疲倦地挥了挥手。
小院没通电,外界昏黄的灯光拓在他身上,本就瘦削的身形显得更加单薄。
宋焱长叹一声,心知说不动他,连哄带骗地将苟彧拽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偶尔从遥远的街巷里传出一两声狗叫。
言不浔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下,长久地失去了意识。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只是看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出神。
这是十年来他离言盏月最近的一次,却又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再次与她错身而过。
湿漉漉的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她的声音,风吹过的梧桐树叶里也仿佛还夹杂着她的笑声。
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她曾在这里住过吗?她认识什么人?她在这里开心吗?她有没有向人提起过自己?她说了些什么?她现在在哪?
她到底在哪?!
巷口的路灯明明灭灭,言不浔的视野也随之变换,回过神时,他又走进了自己的噩梦里。
姜予眠伙同三个男人将他丢弃在风雨飘摇的大海上,巨浪翻涌,他被打入深渊,喘不上气来。
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惊醒,眼前的水墙慢慢分开,现出一条铺满星光的小路。
他下意识顺着小路往前走,走啊走,走啊走,天地颠倒,日月轮转,不知过了多久,一缕轻柔的风拂过肩头。
-“浔浔,别再走了,这不是你该走的路。”
“姐姐?”他猛然回头,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回去,回到你自己的路上去。”
“什么?”他看不见人影,只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心里忽然涌起怒火,“我不!”
-“浔浔,听话,别再找了,你找不到的。”
“我找的到,我一定找的到!”他犯起倔来,只觉得唯有这条路才能找到言盏月,他发疯似地向前狂奔,“你是谁,你在哪?姐姐!”
“姐姐——!!”
他猛地惊醒过来。
入目是宛如深海般幽暗的蓝,他第一反应是,噩梦还没结束!
心脏急剧地狂跳,他死死咬着牙关,好半晌,才听见熟悉的声音:“别怕,别怕,是我。”
苟彧轻轻拍打他的背脊,紧紧将他搂在怀里,他眨了眨眼,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这是哪?”他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头疼得厉害。
苟彧握住他想要敲打额头的手:“你在树下睡着了,有些发烧,我刚把你抱进屋,你就醒了。”
“我、我发烧了?”
言不浔试图坐起来,结果四肢发软,又倒了回去。和苟彧肌肤相触的地方传来凉丝丝的温度,他下意识搂住这人的腰,手往衣服里伸了伸。
终于舒服了。
看来真是烧得不轻。
苟彧一下绷直了身子,耳朵变得和言不浔一样,慢慢烧了起来。
“你、你不要乱动。”他嗫嚅一句,又觉得气势不够,垂眸瞥言不浔一眼,凶巴巴补了一句,“上回就是你,给我弄出了八块腹肌!”
“……啊?”八块腹肌什么鬼!
言不浔昏昏沉沉,索性放弃思考,双手撩开他的衣角钻了进去。
别说,这人腹肌细腻又结实,摸起来手感极好。
啧啧啧,一只八块腹肌的可爱小狗,还是他亲手养的。就……莫名有点骄傲!
言不浔没头没脑地数起来:“一、二、三……”
数到第六块的时候,像是戳到某个机关,苟彧腾地弹起来,一退三米外。
“你、你你你!”他脸涨得通红,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通常来说,电影演到这儿就该转场了,再播下去会被打码的!
可这人不仅不收敛,还眼神迷离,双颊酡红,知道的是他发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想小母狗了呢!
虽说是男男朋友,可苟彧心里还没消气呢,再说,白日那啥也太、太刺激了点!
苟彧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了半天后,愤然摔门而去。
“我去给你买退烧药!”
言不浔:“?”
他满头雾水,只觉得脑袋愈加沉重,于是躺回床上,闭着眼又迷糊起来。
这次没睡多久,大概十多分钟就醒了,醒来后,意识总算清醒一些。
苟彧还没回来,他有些无聊,囫囵穿上外套,准备出门去寻人。
苟彧恰在此时拎着药店的购物袋撞进来,脸色白得跟纸一样。
“姜予眠她妈在铁路局上班对吧?昨天我们去的那栋楼,就是铁路局的家属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