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走那个晚上,他打给褚渊。
第二日见面,生生等了他三个小时。
会议室里的冷风吹不散他的燥热,偏偏助理给他递上的是杯热茶。
等到热茶变温,再变凉,褚渊进来了。
没对迟到做出任何解释,夏倾城也没在意,起身点了个头,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向来能说会道的他,在那时表现的像天生软骨。
“坐吧。”说完这句话,褚渊就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平静地看着他,夏倾城知道他在等自己说话。
冷气让他口干舌燥,夏倾城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褚渊不答反问:“你能为我做什么?”
夏倾城垂眸:“扮演陈亓,我可以。”
他能感觉到褚渊在打量自己,但没有勇气抬头。
本就岌岌可危的骄傲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彻底被击垮,碎成齑粉化作空中的灰。
如果从前有人告诉他,以后你会靠扮演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生活,那夏倾城一定会推荐他溪城最好的精神康复中心。
但今天,他就坐在这里,耻辱和无奈随着冷气侵入毛孔之中,瓦解他全部信念。
褚渊问:“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那看上去更像是问他,是不是知道欲擒故纵这一招,对他不管用。
夏倾城解释:“袁晴朗不肯给我通告费,还……还要我陪他去拉斯维加斯,我不能,他就要封杀我。”
褚渊点头:“还有呢?”
夏倾城:“我妈妈病得很严重了。”
褚渊问:“还有吗?”
“没了。”夏倾城看着他,“褚……褚总,你能不计前嫌吗?”
不计三日前,他才正义言辞地拒绝他,那时的清高与现在完全颠覆。
褚渊没回答,只对他讲:“之前跟你说过的不会变,待会儿再把你需要我做这些对程凡也讲一遍,他会帮你。”
夏倾城还记得拒绝他那天,褚渊说过的话。
陪他一段时间,不需要同住,也不会侵犯他,等他过来找自己。
多好的美差啊。
从小到大,这是褚渊对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将他此刻的不安击退。
下一次击退是在第二天中午,通告费如数到账,袁晴朗亲自打电话致歉,夏倾城仿佛升天,再没有比那更令人刺激的事情。
褚渊也在当天晚上打来电话,本以为是约他出去,结果却只是简单问了句对方有没有打钱,得到结果后告诉他好好休息。
如果是需要他陪伴吃顿饭,或者见一面睹物思人,搂个腰摸摸手,夏倾城永远都不会记忆犹新。
但他只是简单问了几句就挂断电话。
一切仿佛用了尺子测量般,将距离拉扯得刚刚好,让夏倾城永远铭记那一整天,无论做什么脑海里都能浮现出褚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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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倾城觉得今天应该是褚渊故意找茬,竟然拿来了自己的工作表来算加班时间。
一定是因为陈亓回来了,他现在不管做什么都能引得他厌烦,从前可以规避一切训斥的脸如今再看就是多余。
但褚渊毕竟是老板,是出钱的,他不会主动。
所以夏倾城在领悟到这一点时,选择了率先询问。
话毕,褚渊奇怪地看着他,在突然意识到他指的‘走’是什么意思时,眯了下眼。
“想走了。”他问:“赚够了吗?”
夏倾城眨了眨眼:“我是在想,你会不会因为这段时间的相处而不好意思开口,我就是问一下。”
他看着褚渊,小心翼翼道:“问……问可以吗?”
“问当然可以。”褚渊平静地回答他:“随你。”
晚上。
夏倾城躺在床上,细细地想,他果然猜的没错。
褚渊一直以来都是体面人,就连感情上也是一样,明知得不到陈亓,也没有肆意纠缠,而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自己。
这一次如果不是陈亓在事业上有难处,恐怕也不会回来找褚渊。
褚渊刚提过可以一直留在他身边,正主就回来了,他不好意思跟自己提分开很正常。
而自己又怕拂了他的面子,两个人就这样耽搁了这么多天。
又或者是那天对陈亓的激将法奏了效,褚渊今日轻而易举就顺着他的台阶下来。
夏倾城深深吸了口气,隔了一会儿才缓缓吐出。
他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二日清早,阿姨说褚渊去了卢川。
今日他休息,吃过早餐后,先去医院看了夏平芝。
夏倾城细细地观察病房里的东西,发现没什么不同,也没多出什么东西,夏平芝并没提起陈亓。
所以陈亓并没有过来,他就是在没话找话。
这个死精神病,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他偏偏随了他那个死爹。
从医院回到家里,阿姨给他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说:“平时褚总在家里总拘着你,这回可以放开吃了,都是你喜欢吃的!”
褚渊喜欢吃清淡的,所以自从他来了以后,桌上大多都是素菜。今天他不在,夏倾城对着豪华盛宴美美饱餐一顿,上楼时经过跑步机,懒懒看一眼擦肩而过。
他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打算等褚渊出差回来就正式跟他告别。
黄昏灯再次打开,仿佛夕阳只为他闪耀,夏倾城坐在摇椅里,喝了一杯红酒,昏昏欲睡。
三天后,他拿到《歌王争霸赛》的台本,按照风铃教的,面前摆一台摄像机,对着镜子自说自唱。
然后再通过观察录像复盘自己的神色,几天下来,夏倾城已经找到自己最上镜的微笑。
一场录制下来,忙是忙了些,但时间过得无比充裕,转眼就到了下班的时候。
导演习惯第一期录制结束后和大家一起吃个晚饭,也顺便与第一次合作的工作人员熟悉熟悉。
等夏倾城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了。
他习惯性打开手机跟褚渊报告这几天的情况,迟疑了一瞬,又顿住。
算了,反正已经分开了,他应该不会在意自己一天都做了什么,现在发信息或许会打破人家的浪漫时光。
他向上翻阅聊天记录,褚渊寥寥无几的回复看得让人心慌。
他好像很少通过打字的方式沟通,对他而言还是直接打电话更提高效率。
夏倾城关了手机,闭上眼睛为明早可以多睡四十分钟而倍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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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川市今日有一富豪六十大寿,人称富佬。
褚渊本来托人送了礼物,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踏上卢川这片土地,再不亲自出面多少显得目中无人了。
人多口杂,不少小道消息也在此刻传出。
有人说谁家公子和谁家千金结婚不久貌合神离,各玩各的;
有人说褚渊是富佬的义子;
还有人说褚渊当初一无所有,就是靠着富佬点拨才开窍。但商业崛起之路有多难,无数没有后台的笋尖刚冒出就被一脚踩进土里,永无出头之日,唯有褚渊是个例外。
公司经营的风生水起,谁若是敢对他下手,没几天就得家破人亡。
有侥幸没被巨浪吞噬的人称,褚渊背后的大佬就是富佬。
甚至还有人传言,褚渊是富佬为自己女儿选择的佳婿,从小培养,再过几年就结婚生子。
可为什么富佬会选择褚渊?
大家猜测:看上去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性格上不争不抢,从不惹是生非。
这样的乘龙快婿,好摆弄,听话。
富佬出现,大厅内即刻安静,他年事已高,前几天才从医院出来,由大儿子和小女儿搀扶着走出来,笑眯眯地对所有祝贺人表示感谢。
富佬手里拿着一串硕大的佛珠,让他看上去像是个吃斋念佛的大善人。
褚渊走上前,亲手奉上生日贺礼,同时弯腰在他耳边道:“富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富佬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来,我太开心了。”
褚渊随他上了楼,寂静的书房中仿佛时间就此停止。
这一来一回,富佬气喘吁吁地坐在真皮沙发上慨叹:“老喽!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会,”褚渊说:“您还有更多的福要享。”
“这些年大病没有,小病缠身啊。”富佬摆摆手:“折腾死了。”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小病缠身的人活得才长久。”
“我也听说过。”富佬说:“若是十年八年连场感冒都不得的人,一生病,就是要了半条命啊!”
他笑问:“褚渊,你年轻,身体一直很好吧。”
褚渊微笑:“拖您的福。”
富佬咳了两声,他的儿子马上送来一碗热腾腾的中药,抱有敌意的眼神是他看褚渊的专属眼神。
喝进去后,富佬问:“这些年你都没来卢川看过我,今年怎么过来了?”
“六十大寿,我再忙也要过来。”
“是热乎劲过去了吧。你们年轻人啊,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时不时来看看我这个老东西,也当是散散心。”
褚渊平静地眨眨眼,面不改色:“什么都瞒不过您。”
“是我在调查你啊。”
褚渊垂眸,复又抬起:“这些小事,您问一句,我知无不言,不用调查我。”
“来都来了,今晚就留下来吧。”
褚渊拒绝:“我这次来也是为了实地考察,订了酒店、约了客户。”
富佬不以为意。
“大树枝繁叶茂,能引无数人垂涎。可以修剪树枝,剐了树皮,但不能没了根。没了根就没了水,没有水就会渴死。到时候哪怕开得再旺盛也只是徒劳,风一吹,雨一下,就涝了。”
“来年开春砍了树,重新再栽一棵,用不了三五年,又是新的景观,你说是不是啊?”
富佬笑眯眯看着他:“男人在外做事,难免乱花渐欲迷人眼,被女人迷住正常,现在这个社会,被男人迷住也正常。”
“这一点老头子我开明得很。”他笑了两声,手中佛珠转动两下:“但最重要的,还是得知道根在哪里。”
当晚,褚渊在富佬的豪宅留宿。
他这边着手处理公司的业务,突然传来敲门声。
不用他应答,门自动打开,妙龄女纤细的手指上挂着一把钥匙,她笑:“褚渊,你防贼呐,在我家还要反锁门。”
富佬的二女儿名叫素温,富佬就有意让他与素温交好。
此时,素温穿着睡衣坐在他床边,单手支着下颌:“你和哥哥一样,整天就是对着这些无聊的白纸和电脑,都不腻的吗?”
她抬起手,刚做过的水晶指甲沿着男人结实的臂膀向下滑:“该到放松时间了。”
褚渊冷冷瞥了她一眼:“从你一进来我就闻到一股坏掉了芝士味。”
素温眯了眯眼。
“我生平最讨厌芝士,剪不断理还乱,难缠又难吃。”褚渊说。
素温昨天才和她的意大利炮友甜蜜双排过,此刻面对褚渊的冷嘲热讽,面色倏地沉了下去:“我都不嫌弃你带个男人来卢川,你还嫌弃我了?”
“只能说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同。”
“你接受过什么教育?”素温问他:“家庭暴力教育吗?”
褚渊的脸倏地沉了下来。
他冷静地起身,居高临下望着素温,后者以为戳到他的痛处颇为得意,身体后倾,双臂撑着身体,得意地仰头看他。
褚渊慢条斯理弯起袖子露出腕表,然后——
素温猝不及防被一把掐住脖子,呼吸瞬间变得极为困难。
她看见褚渊嘴角带着诡异的笑,用欣赏的目光看她的脸由白到红,冷笑一声:
“是啊,我从小就生活在家庭暴力的环境下,耳濡目染学会了不少,骨子里流的也是家庭暴力的血,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素温用力敲打他的手,指甲在他手臂上留下几道划痕。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在他手上时,褚渊倏地松开了她。
素温全身无力从床上滑落,如一块软布般趴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喉咙,咳到不能自己。
她眼中的恨随着泪涌出:“褚渊,我爸爸不会放过你。”
褚渊看也没看她一眼,重新拿起文件:
“明天他还约我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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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佬的后花园有一处人工湖泊,湖泊上有个凉亭,富佬最喜欢在里面喝茶。
一连三天,褚渊都陪着他喝茶听广播,过着慢节奏的生活。
这也是褚渊留在卢川的最后一天,富佬说:“这些年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能拥有这片天,也是你自己的本事。”
“还是多亏您的教导。”
富佬拿着茶杯轻嗅:“都说树倒猢狲散,我这棵大树可还没倒呢。”
褚渊平静地注视着茶杯中反射出来凉亭顶棚的倒影,“‘树倒猢狲散’用来形容您和我未免过于凉薄,您永远是我的恩人。”
从庭院出来,褚渊看见来接他的人是陈亓。
他对他笑:“走啦!”
车行驶的方向是机场,褚渊问:“你的工作做完了?”
“其实昨天就已经结束了,我来这边就是参观一下酒店,再象征性开个会,签个合同。”
陈亓问他:“这几天都没见你,在这么豪华的房子里出来,对方是什么人呀?”
褚渊默了默,未等开口,突然一阵急刹车。
幸而有安全带的保护,才没让他的头撞到玻璃,褚渊定睛一看,逼停他们的是一辆黑色迈巴赫,从车上下来四个穿黑西装的。
“这是谁,怎么办?”陈亓慌乱地问。
“开窗。”褚渊沉声道。
对方还算礼貌,弯腰告诉他:“实在抱歉,富佬说褚总走得太急,他还有话没说完,我们来接您回去。”
褚渊眼都没抬一下,不急不缓。
“你只讲一句抱歉,就敢拦我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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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凡告诉夏倾城,褚总会在今日回来。
他已经在机场,等接到褚总会短信告知他。
夏倾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甚至连一个箱子都没有装满。
看着空荡荡的箱子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他住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的房子里,要离开时,竟没有几件能够带走的。
衣服、鞋子,那些摆来摆去摆不下的东西,他一件也不想要了。
平时用来打发时间养的花,没养几天都死了,仅剩下几株坚强的都丢给阿姨去打理,现在他也不留恋了。
夏倾城吃完了最后一顿饭,跟阿姨告别。
他给了阿姨一份礼物,说感谢她这么久的照顾,让他在刚搬来那段时间感受到了真正的温暖。
剩下的时间就坐在沙发上,等程凡的通知。
不久,程凡的电话到了,那端听上去闹哄哄的,风声呼啸,伴随着程凡急躁的声音:“夏先生,褚总出车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