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太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好似是来探望连昭仪,却不曾进内殿看过她一眼,与其说是探望,倒不如说是走过场。
真论起来御太妃的真实目的,应是劝陙帝雨露均沾,督促他去看看贵妃御若水才是真。
御太妃端坐步辇上,两队宫人宫女伴着步辇在宫道上渐行渐远,远远的突然在宫道尽头停了下来。
原来御太妃的步辇与形色匆匆的宫中小轿迎面相逢,董百事诚惶诚恐的从小轿中走下来,同轿夫和宫人一道向御太妃的步辇行礼。
御太妃满面漠然乘着步辇经过,待御太妃一行人背影消失,董百事面无表情站直身子,重新钻回小轿匆匆赶往延祺宫。
谁也没注意到,原本御太妃随行的宫人中不知何时少了一人。
小轿终于在疾步颠簸后停下,董百事面色苍白从轿中走出,他扶着轿杆捂着胃部干呕了几声。
“董大人,您还好吗?”宫人担心的上前扶住董百事,轻拍他后背有些担心道:“皇上在前殿已等候您多时,您看……”
“我没事,进去吧。”董百事抓起衣袖胡乱擦擦嘴,抬脚便往延祺宫正殿走去。
宫人也是头一次见如此不顾体面的官员,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好在宫人心中记着农公公的吩咐,不敢将一丝鄙夷挂在脸上。
宫人一溜小跑跟着董百事,嘴里不忘唱喝道:“异都司董司长觐见。”
延祺宫的规模,比之贵妃御若水的鸣凤宫只大不小。院落里错落有致的假山,造型别致的顽石,精心护理的娇花无一不显示出连昭仪的盛宠。
董百事余光所到之处,边边角角都透着精致,他仔细回忆自己的过往,着实想不出何时与这位陙帝恩宠的昭仪娘娘有什么交集。
按照他与言菱先前的计划,他已去兵部查过战场记录。他被宫人传唤时,正在异都司整理串联所有的线索。
宫人赶到异都司传唤董百事进宫,只道是陙帝要见他,却也说不清楚原因。
董百事懵懵坐上宫中小轿时,提着的心才稍稍安定,毕竟古往今来还没听过谁被砍头前,还能被象征皇恩浩荡的宫中小轿抬进宫的。
谁也不可能杀年猪之前,先给年猪做个按摩,对吧?
董百事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宫人悄悄在轿帘外轻声提醒他下轿,一同避让御太妃的步辇。
御太妃?御莲!
纵然已过去了几十年,董百事早已面染风霜满脸沧桑,但他仍怕御莲认出自己。
他特地表现的诚惶诚恐,配着泯然于众人的普通容貌,果然没有引起那女人的注意。
董百事暗暗庆幸的同时,又再次打起精神,心中百转千回琢磨着陙帝的意图。
“微臣异都司董百事,拜见皇上。”
董百事行大礼之时,觑见言菱站在一旁,心下狐疑。
往日聪慧灵动的言菱此时木讷讷的呆立着,犹如石人一般,让董百事飘忽的心勒紧了。
“起来吧。”陙帝漫不经心抿着宫女奉上的贡茶,看出董百事面上忐忑,命令道:“你转头瞧瞧,躺在地上的女子你可认识?”
董百事转身低首,这才注意到言菱不远处地面上仰卧着一名女子,观其面容娇嫩,容色尤其姝丽,再瞧身形婀娜。
他有些心中打鼓,这是在打什么哑谜?总不能是言菱捅了篓子吧。可她捅了篓子不叫言国师收拾,叫他董百事进宫做什么。
以董百事与言菱打交道的数次经验,他深知言菱不是肆意妄为的主,今日言菱进宫其实也有董百事撺掇。董百事知道言家人不喜参加宴席,所以言菱让借故人之子混进宫中。
若能借力顺势同武将们攀谈闲聊,套出什么信息也说不定,总不能是陙帝认出言菱的身份了吧。
董百事干脆道:“臣不识。”
“哦?”陙帝不置可否,只将手中茶碗略重的往桌上一放,抬手指向言菱道:“那你可知她是谁?”
这就是明牌了,董百事故作惊讶似刚刚看到言菱般,开口道:“这不是小菱嘛,我异都司的好手。”
“不好意思,我老眼昏花才看到这丫头。”董百事故意揉揉眼睛,满怀歉意道:“要不是这丫头跟我出生入死,我的小命只怕要交代在荒山野岭了。”
陙帝看着董百事拙劣的演技,没有戳穿他:“出生入死?讲讲。”
见陙帝是真想听,董百事犯了职业病,他从前襟抽出折扇唰的一下打开,唬的陙帝身边的御前侍卫纷纷上前护在陙帝身前。
董百事见怪不怪,又从怀中掏出一块惊堂木,也不嫌延祺宫的前殿大理石冰屁股,他大大咧咧往地上一坐,将惊堂木往地上一拍。
“啪。”
“话说,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为破悬赏以身犯险,深陷同乐客栈……”
也是奇了,董百事堂堂异都司司长,如此无甚形状肆意妄为,没有引来陙帝的呵斥,反倒让他看稀奇般津津有味。
听董百事说自己决定反其道行之,不走小道走官道逃跑时,陙帝还颇有兴致点评道:“言之有理。”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难为董百事钟情说书这么久,还是头一遭没有被嚷嚷着退钱,反而获得评价“言之有理”。
虽说他说书时一片沉默,但周遭众人一言不发是碍于皇权,并这不妨碍他越说越带劲,恨不得重现自己在官道被人逮住,又如何英勇逃出的那一幕。
“你说,魇被人抢走了?”
陙帝打断董百事想要继续说书的劲头,再次确认道:“是幽王府?”
董百事迟疑地挠着头,扭头去看言菱。
言菱无奈上前,坦言道:“周旋时,对方确实说可到幽王府取银钱。”
“但你们没有去幽王府确认。”陙帝肯定道。
“皇上,微臣是异都司司长,破获悬案追捕作恶异人,是微臣的职责,微臣怎么会为了区区银两,拱手相让作恶异人呢。”
董百事一改说书时闲适做派,急忙从地上爬起来站直身子,正义凛然道:“让作恶的异人逍遥,只会造成民心不稳社会动荡。微臣肯定不会为了区区银钱出卖底线,更不可能去确认是否能从幽王府领回银钱。”
陙帝目光幽幽,没再多言。幽王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与他相差不过岁余,当年他初登大宝根基不稳,也是陙帝唱红脸幽王唱白脸一步一步相携走来的。
他似在心中衡量董百事的话,片刻沉默后陙帝问道:“你能否判断此魇的身份,查出它的来历?”
董百事摇摇头又点点头,摇头是因为他也拿不准能否判断,点头是因为他可以尝试唤醒躺地的女子。
在陙帝眼神威压下,董百事还是开口道:“微臣愿一试。”
他收起折扇手握扇面一端,以扇柄代手指,对着地上的霜霞前额几处穴位轻敲几下。
霜霞眉心微皱,仍双目紧闭不见清醒。
“小菱,帮我把她扶起来侧身。”
言菱在董百事的指挥下,将原本平躺在地的霜霞侧身立着,双手托住她的身体。
董百事举着折扇,左左右右腾挪,似有些拿不准击打位置。
这也不怨他,他也很多年才遇到这么一个棘手的异人,唤人清明的手法有些生疏,也属实情有可原。
就在董百事终于下定决心选定位置,用扇柄轻敲几下霜霞后脑穴位之后,只听“嘤咛”一声,霜霞醒了。
她瞪着湿漉漉的眼眸,惊怯地坐直身子,有些神情恍惚的抬起双手看了看,又突然警惕的环顾四周,猛地朝殿内一处圆柱靠了过去。
霜霞一边缩向圆柱,一边嘟囔道:“不是我使坏,不是我,真不是我。”
原本欣赏霜霞娇媚俏皮劲的陙帝,此时看着圆柱边神经质般模样的霜霞,有些倒胃口道:“朕还没发话呢,你躲什么。”
霜霞闻言抬头看向陙帝,目光触及陙帝眼光一瞬,双颊飞上红晕,又在陙帝冰冷的目光中,渐渐变得惨白。
看见霜霞低下头,董百事起身拱手对陙帝道:“皇上,这位姑娘被控制些微时间,眼下刚刚恢复知觉,可能还有些不适应。”
陙帝不耐烦的开口:“魇从何来,是何身份你知道了?”
“微臣不知。”董百事摇头,在陙帝动怒之前忽然指着霜霞道:“但她知道。”
“她知道?”随着陙帝的疑问问出,前殿中众人皆看向圆柱边的霜霞。
严格来说霜霞入宫不过月余,眼前的正是她真真正正的本身。入宫前她只是普通闺阁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瞩目。
“我,我……”她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陙帝实在是看不惯这副懦弱样子,质疑道:“她连话都说不清,能知道什么?”
“皇上,您有所不知。魇附身人的时间久了,被附身的人会渐渐失去神智,直到彻底成为它的傀儡。
霜霞姑娘虽然惊魂未定,但您瞧她的神智至少是清醒的。我从她的神智判断,魇附身的时间不会超过月余。”
董百事一本正经的向陙帝解释着,言菱见霜霞看起来太过惊惶,有些不放心,起身朝其走去。
霜霞目不转睛地盯着言菱走近,言菱发现自己越走近,霜霞的脸就越来越惨白,最后竟好似坐不稳般摇摇晃晃。
直到在言菱走到霜霞身边,抬手准备安抚她的瞬间,霜霞脱口而出:“别伤害我,我不是有意要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