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喜开车送他去南水医院,和沪申医院不比,那就是二级医院,小时候感冒发烧一类的小病许嘉清去看过。
一路上,梁喜告诉他,去年六月末的时候,罗栎的母亲确诊了子宫癌晚期,后来花钱做了个大手术,病情得到了好转,想不到上周五的时候……
说到此处,梁喜顿住了,他叹了一声。
“现在怎么样了?”许嘉清问道。
梁喜将夹在耳朵上的烟塞到了嘴里,他瞥一眼许嘉清道:“你不介意吧?”
许嘉清摇摇头。
梁喜将两边的车窗都打开了,风刮在脸上凉飕飕的,外头车流如织,车鸣尘嚣声替代了车内尴尬的寂静,车灯,路灯,还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揉在一道从他们脸上一遍遍地掠过。
梁喜一转弯,开进了一条隧道,吵闹声一下又轻了下来。
他吐了口烟,又或是叹了口气:“不太好,医生说,已经转移了。”
隧道里昏黄的灯光压了下来,压在了许嘉清的心头。
到了医院的门口,梁喜忽然道:“娟姨在701B,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还要回去帮忙照看娟姨的娱乐厅。”他把许嘉清刚才给的作业和试卷又交还到许嘉清手中,说道:“这些,你要不自己亲手给他吧,阿栎会很高兴的。”
“行,谢谢你,喜哥。”梁喜对他点了点头,看着许嘉清离开的背影,他心中念想,原来这就是阿栎喜欢的人的模样,真是温柔有礼,文质彬彬,自己这种老粗是一辈子也比不上的。他烧尽最后一口烟,开车离开了。
住院部很安静,走廊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偶尔几个人走过,手里拿着吃得或是什么生活用品,想来都是来陪床的,许嘉清来到护士台问了问方向,护士朝着走廊顶头一指。
701B不是单人间,病房的门没关,许嘉清站在门口就瞧见了罗栎的背影,他还穿着校服呢,那一瞬间,许嘉清觉得好像看到了自己,那场车祸后,他也曾这么陪伴着母亲,生怕母亲再也醒不过来了。
“对,就是那一间。”护士估摸着看他在门口一动不动,对他喊了一声。
罗栎听到声响,回头一望,正好撞上许嘉清慌张的模样。
“嘉清?你怎么来了?”他朝许嘉清走近:“我不是让喜哥……”
“是我让喜哥送我来的,我想看看你和……娟阿姨。”许嘉清朝着病床边探了一眼。
罗栎看起来很疲倦,但是疲倦之下难掩喜悦,他比了个“嘘”的动作,压着声道:“我妈妈刚睡着了,我们出去说。”
他们来到走廊上,许嘉清把作业交给他。
“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看到你没事我就安心了。”他正说着,肚子忽然咕地叫了起来。
罗栎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笑得眉眼弯弯。
“你别笑了,我光顾着来找你连晚饭都忘记吃了。”
他不是笑那声肚子叫,他是高兴他的那句“看到你没事我就安心了”,这世界上除了母亲还有人能这样记挂他,记挂得饭都忘了吃。
他勾起许嘉清的肩膀,说道:“走吧,正好我也没吃饭,我请你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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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不远十分钟的路程有一家兰州拉面店,夜里风更猛,无端又飘起了猫毛般的细雨,两个人没伞,冷得抖抖索索,罗栎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戴在了许嘉清头上。
“你戴吧,我没事!”风声太吵,许嘉清扒在罗栎耳边喊道。
罗栎看着他冻得小脸又红又白,笑了笑,把他搂进了自己怀里,一手摁着他的脑袋,两人继续往前。
拉面店里亮着暗淡的白炽灯光,玻璃上起了雾气,模模糊糊看得出几个人影,两人闯了进去,暖意包围全身,他们刚把把外套脱了去挂在椅背上,就听着外头的雨声骤然变大。
“还好跑得快。”许嘉清笑着看向罗栎,却看到罗栎满脸心事地盯着外头的暴雨。
面店的老板凑上来说道:“我们快打烊了,现在只有拉面了。”
许嘉清朝着四周一望,周围除了他们确实只有一位顾客,那位顾客擤了下鼻涕,喊道:“老板,钱我放桌上了。”说着便撑伞离去。
许嘉清和罗栎交换了一下眼神,他说道:“没事,就拉面吧,我很久没吃了。”
“给他多加些肉。”罗栎补道。
“加一份肉,五块钱。”老板道。
许嘉清连忙道:“没事没事,我一份够吃了。
“加呗,再加两瓶啤酒。”
“两份拉面,一份加肉,再两瓶啤酒。”老板重复了一遍餐点。
罗栎点点头,他转头对许嘉清笑笑说:“这世界上,除了我妈,你还是第一个替我心疼钱的。你要是个姑娘,我一定讨你做老婆。”
罗栎这家伙平时总是笑嘻嘻的,笑嘻嘻地说开心的事,笑嘻嘻地说让人心碎的事情,连这种时候也要用玩笑话维护“体面”。许嘉清想,或许他便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伤痛。
他应承道:“谁让我是你爸呢?”
罗栎愣了一下,接着立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蜷缩起身子,笑得差些眼眶都红了。
面条上桌,老板帮他们起了两瓶啤酒。罗栎看着自己碗里面上躺着那四五片可怜的牛肉片,薄得跟纸一样。他再瞅一眼嘉清碗里,半斤打八两,明明加了一份,还是少得可怜,嘉清奔波了那么久,哪能吃得饱。换了平时他肯定要和老板叫板一番,可是今天他实在太累了,从周五到现在,睡觉的时间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他把自己碗里的牛肉一片片全夹到了许嘉清碗里。
“我吃不了那么多,阿栎。你还要照顾你妈妈,光吃面条怎么够?”许嘉清阻止他。
罗栎笑笑道:“儿子孝敬爸爸,应该的。”
许嘉清一愣,也笑了起来。
罗栎倒了酒,对着许嘉清举杯:“来,碰一杯。”
许嘉清和他碰了一杯,罗栎一饮而尽,接着又拿起酒品斟满了。
“再碰一杯。”
许嘉清看着他,他面上虽然是笑着的,眼眶却已经红了,喉结不停地一动一动,罗栎没有父亲,现在母亲生了这样的重病,他一个人又要照顾母亲又要兼顾学业,还得照顾店里的生意,阿栎也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再坚强,也有底线。
许嘉清没说什么,和他又喝了一杯。
“这啤酒怎么这么凶,不喝了不喝了。”罗栎一人自言自语着,他埋下头,将大块的面条使劲往嘴里塞,也不带咬断,他包了一嘴巴,差些呛到。
“阿栎,你慢点吃。”
罗栎猛咳起来,整张脸都涨红了,可他依旧埋着头,卷卷的刘海遮盖住眼睛,他随手抓扯了几张纸巾擤了下鼻涕。
“我小时候有一次得了感冒,以为是小毛病,就一直拖着,后来拖成了急性肺炎,高烧40度退不下去,我妈吓坏了,大晚上冒雨抱我来南水医院看病,医生说再晚来一点,脑子都要烧坏了。后来挂了好几天水,挂得我的两只手手背都全青了,我妈就抱着我的手哭,她埋怨自己没照顾好我,她说求求老天爷让我好起来,就算是用自己的寿命换我。可我妈那时候自己也才二十出头没几岁,又要挣钱又要照顾我。”
“后来我病好那天她高高兴兴带我去吃了一家面店,我觉得奇怪,因为我妈并不喜欢吃面,我妈和我说,我烧不退不下来那天,她就是来这家店吃的面,她看着外头大雨瓢泼心中暗想,只要这雨能停下来,我的病就能好。后来我妈吃完面,那雨真的停了。第二天我的体温也降下来了。所以她才要带我来再吃一次,说是还愿,吃面条的,都长寿。”
“嘉清学长,你说这外头的雨能停下来吗?”罗栎抬起头看着许嘉清,泪水在他眼眶里不停地打转悠:“我妈的病能好起来吗?”
许嘉清的眼睛跟着红了起来,他想到曾经的自己,那时候的他也总是做些奇怪的事情,他觉得割伤自己就能理解母亲的痛楚,觉得割伤自己,老天爷就会把他的命换给妈妈。人在实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灵身上。
即便理智告诉他,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还是立马说道:“能!一定能!我保证!”
后来,也不知道是真的吃得慢还是为了等雨停,两人吃到了九点,外头依旧大雨瓢泼,哗哗的声响搅得人心乱。
罗栎看一眼外头,拿上了外套,对许嘉清道:“不等了,回去吧,咱不能耽误老板下班。”他转头对老板道:“老板,钱放桌上了。”
罗栎朝着外头走去,许嘉清连忙赶上,他们一推开门才知晓外头的雨下得是何等的大,雨声犹如炸开一般。
许嘉清对着罗栎喊道:“太大了,我们在这屋檐下等会吧!这种大暴雨一会就能停的!”罗栎没有应声,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暴雨。
一阵野风呼过,寒冷嗖地往脖子里蹿,许嘉清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这才发现罗栎甚至没穿上外套,而是一直拽在手里。
“阿栎,快把衣服穿上。”
罗栎摇了摇头,他的身体颤抖起来,蜷缩着身体蹲了下去,最后,终于在这暴雨声中号啕大哭起来。
“妈,这雨不会停了,妈,它不会停了……”
“阿栎……”罗栎哭声听得他心碎,他将一只手搭在罗栎肩上用力地揉了揉以示安慰,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一种安慰都是那么地无力,无用。
背后的灯熄灭了,只剩下远处的路灯发出的微弱荧光,黑夜变得无限绵长,将他们团团包围。
这时候,许嘉清忽然觉得有人拍了拍他,他擦掉眼泪,转头一看是面店的老板,老板穿着雨披朝他递来一把伞。许嘉清有点错愕,他想说声谢谢,想说下次来就把伞还来,可是雨声掩盖了一切。
老板摇摇头挥挥手,接着遍锁上门朝着雨里离去了。
身上虽冷,许嘉清觉得心里却多了份暖意,方才进店的时候这老板就说要打烊,却留着他们待到九点多,现在又送他们一把伞。
许嘉清看着手中的伞,他忽然灵机一动,“嘭”地将伞打开,冲向了雨里,他对着罗栎大喊:“阿栎!阿栎!你看!我在伞下,这雨就停了!”他一会把伞放下,一会撑在头顶,他怕罗栎听不清,便一遍一遍地重复道:“雨停了!阿栎,雨停了!”
罗栎满脸泪痕地看向他,他看着许嘉清在雨中手舞足蹈的样子,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么会,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
“阿栎,你过来,你同我一道到这伞下面,雨就停了!”许嘉清对他伸出手。
罗栎笑了起来,他奔向许嘉清,扑进了他潮湿的怀里,边哭边笑。
“谢谢,嘉清学长。”
许嘉清拍了拍他的背,说道:“等阿姨病好了,咱们仨一起来这儿还愿,好不好?”
“好。”罗栎松开了许嘉清,他将手里的外头披在了许嘉清身上,刚才抱着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浑身在发抖。
罗栎拿过伞柄,勾起许嘉清笑着道:“我们走吧,嘉清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