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任远舟将车停在雍和宫的停车场。
一打开车门,黎姜就闻到了浓重的檀香味,她有一段时间很爱喷木质调的香水,任远舟总说她身上的味道和雍和宫很像,今天她终于明白任远舟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很像。
黎姜看着熟练地带着她买票进门的任远舟,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的吗?”
任远舟接过门口的赠香,递了一把给黎姜:“以前不信,现在年纪大了,不得不信了。”
黎姜跟在他身后,点燃三炷香,她站在雍和殿前,看着任远舟在蒲团上跪拜,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要拜些什么。
一阵风过,吹落了一团香灰,在她手背上烫出一个泛着红的圆印。她将手伸到任远舟面前:“我被烫到了。”
任远舟将手中的香插进香炉,吹去黎姜手上的香灰:“这是老天在告诉你,你今天所求皆会如愿,心想事成,有求必应。”
夕阳渐落,初秋的阳光不暖,只有一片喧嚣的红光,将雍和宫里里外外都罩在其中。远处檐下青铜铃随风晃荡,声音仿佛隔了几百个世纪那样忽远忽近地传来。
任远舟低着头,细细地擦过黎姜手上烫红的那一片皮肤。
黎姜突然有一种很虔诚的念头,她想,我没有什么要求的了,因为我所求的,都应验了。
她曾经许过的愿,希望任远舟星途璀璨,平安喜乐,如今都一一实现。如果真的还要奢求什么的话,她只想,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就像今天这样,夕阳光影透过琉璃砖瓦照在任远舟身上,红的黄的绿的光晕,各色纠缠在一起,最后只剩下唯一的一种颜色,甚至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因为任何的语言在黎姜现在看到的这一幕面前,都显得太过苍白匮乏。
任远舟不知道黎姜在想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黎姜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将手中已经燃尽小半的三支香郑重地插进香炉。
日暮时分的雍和宫没有往日喧闹,黎姜任由任远舟牵着她的手,在一间又一间厅殿楼台间穿行。随着夕阳最后的一点光亮消失,连净域慧因的匾额也完全被黑暗所隐匿,但黎姜还是觉得自己能够看到万福阁中那一尊巨大佛像的双眼。
清澈,明亮,仿佛可以从中看到她的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
无人的街道上,黎姜和任远舟十指相扣,她突然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任远舟。”
任远舟停下脚步,偏着头看向她:“嗯?”
黎姜看着他半晌,忽而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十年以后我们会是什么样。毕竟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任远舟的肩抵着她的肩:“那你之前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黎姜想了想,道:“这人和裴晏长得好像,我要把他搞到手。”
任远舟道:“你认真的?”
黎姜点头:“当然了,我骗你干什么。”
她伸出手,带着几分轻薄的意味摸了一把任远舟的下巴,胡茬生硬,在她手心摩擦出奇怪的触感:“你说十年后,我们都老了,咱们还会这样一起出来散步吗?”
任远舟仔细思考后开口:“不好说,照你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每天熬夜加班,不见得能活到十年后。”
黎姜笑骂着推了他一把:“去你大爷的。”
任远舟抓着黎姜的手不肯松开,正色道:“十年后咱们还没老透呢,可能还要再等三十年四十年,等到我们两个人老得都走不动路了,只能拄着拐杖一起出来。”
他牵起黎姜的手,十指相扣:“到时候我们要记得,我右手拄拐杖,你左手拄拐杖,这样咱们空出来的手还能牵在一起。”
这天晚上,黎姜因为前一晚熬了个通宵,早早就困了。任远舟关了灯,将背对着他蜷成一团的黎姜揽进怀里,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
黎姜似乎被吵醒了,枕着他的胳膊,突然问道:“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你爸妈的事情。”
任远舟将头靠在黎姜颈边,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已经快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或许是因为时间真的有冲淡一切的魔力,任远舟再次提起这些旧事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丝的痛苦:“他们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我记得我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和我爸一起等我妈下班,有时候他们心情好了,会花五角钱给我买一根冰棍。”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甚至对死亡没有任何的概念,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和母亲要离开从小长大的故乡,去千里迢迢之外的地方,过上比原本辛苦百倍的生活。
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爸死后,我外公想让我妈再婚,她害怕我到了别人家会受委屈,所以就和家里闹翻了。”
黎姜轻声问道:“那你爸那边的亲戚呢?我记得之前听你说过,你还有个姑姑。”
任远舟点点头:“以前小的时候家里日子不好过,全靠我姑姑补贴娘家,后来她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在被父母弟弟吸血,也就不来往了。”
他和黎姜不一样,黎姜的不幸是因为她没有遇到好的父母,而他童年不幸的根源,和任何人都无关,只是因为,这世间的苦难原本就数不胜数。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担忧,黎姜从来没有体会过,他也不希望黎姜能够对他昔日的悲痛感同身受。
所以任远舟只是轻描淡写道:“我妈一辈子过得不容易,幸好走的时候没受什么罪,她从确诊肝癌到最后咽气,也就两个月。”
黎姜颇有些心疼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任远舟却笑道:“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的话,那我爸妈看到现在的我,会很开心的。”
他和黎姜肩靠着肩,头抵着头,黎姜鼻尖满是两人身上同样的沐浴露香气,过了一会儿,黎姜突然开口道:“任远舟,我觉得你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虽然他父母早逝,但是在提到他的父亲和母亲的时候,他的语气总是敬仰而幸福的。他是在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虽然日子艰辛不易,命运总是波折横生,但他还是如他父母期盼的那样,长成了如松如柏的善良君子。
黎姜从前从不相信会有真正的美满幸福的家庭生活,但是在听到任远舟给她讲述的童年时光时,即使连她这样悲观的人,也会有几分动容。
但是任远舟却坚定地道:“我会不会是个很好的父亲,我并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自己会不会是个很好的丈夫。”
黎姜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问道:“如果是我想要呢?”
任远舟凑过去亲了亲她的侧颊,而后道:“我说过,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是我不希望你是为了我而勉强自己,我不要你权衡,也不要你妥协。”
他圈在黎姜腰间的胳膊温热有力,声音却轻柔和缓:“我只要你,阿姜。”
半年后,夏秘书发了条朋友圈,照片里的她躺在产房的床上,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母子平安。
黎姜竟然亲自去了趟医院,给她和孩子都包了份大礼。
两天后,黎姜出现在医院妇产科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连秦书鸿都打来电话,质问任远舟这么大的消息为什么还要瞒着他。
当事人任远舟对此一头雾水。
到了晚上,黎姜下班回到家,任远舟正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她:“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黎姜面不改色地看着他面前茶几上的手机,手机屏幕里正是她出现在医院的照片:“夏晓依刚生完孩子你不是知道吗?那天不是你开车送我去的医院?”
任远舟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真没事情瞒着我?”
黎姜径直走进卧室:“你想太多了,明天我有个快递要到,记得帮我签收。”
第二天上午,任远舟签收了一个寄件人不明的快递,是同城速递,轻飘飘的一个纸袋,拆开之后里面用泡沫纸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任远舟拆掉所有包装后,发现是一张医院的影像学诊断单,超声提示那一行赫然写着:宫内早孕。
最上面的姓名栏,是黎姜的名字。
他一时间呆立在原地,觉得连呼吸都无法自主,直到一旁响起手机铃声,他才连滚带爬地跑到沙发上接起电话。
手机里传来黎姜带着笑意的声音:“收到快递了吗?”
任远舟:“……”
他费力地咽了好几口唾沫,才重新找回声带肌肉的掌控权,勉强吐出几个字:“收到了。”
隔着电话,他甚至都能感受到黎姜捉弄他的快意:“我怎么觉得你第一次拿影帝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呢?”
任远舟手足无措地道:“为什么会怀孕?我记得我每次都有带……”
他们领完结婚证的第二天,任远舟就带着黎姜去医院做了一次全身检查,发现她身上一堆诸如胃炎贫血低血糖这些不致死却又很熬人的毛病。医生翻了翻黎姜之前的病历档案,给出的建议是,短期内最好不要怀孕。
几年来他从来没有破例过,除了上个月有一次他和黎姜都喝多了,两个昏头昏脑的人什么都顾不上,但是在最后关头,任远舟竟然还能保留一丝理智,及时刹车做好措施。
黎姜云淡风轻道:“我扎洞了。”
任远舟:“……服了你了。”
黎姜正式交接完手头的工作,回家休产假的那天,任远舟这个失踪人口难得登上微博,发了两张照片。
他平时不怎么爱发微博,除了工作宣传,就只会发些零零散散的生活碎片,相册里从上拉到下,十张照片是有九张有黎姜出镜,剩下那张黎姜没出镜的,任远舟还会特意注明是黎姜亲自给他拍的。
和他在红毯上大杀四方的美貌截然不同,整个一贴心居家好男人风,就差把“哥有老婆她很爱我”八个字贴脑门上了。
他新发的微博里,也只有简单的两张照片,六一儿童节的游乐园里,他和黎姜两个人都带着造型夸张的帽子,两颗脑袋凑在一块吃同一根冰淇淋。
第二张照片是烟花下的黎姜,她穿着宽松的长裙,抬着头仰望天空,依稀可以看出略显臃肿的腰腹。
任远舟的配文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大朋友和小朋友都要快乐。”
所有人都在猜测,任远舟此举,是不是变着法儿地在官宣好消息了。
微博广场已经热闹得要翻了天,任远舟却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窝在厨房里,眼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那锅汤。
黎姜前几个月没什么妊娠反应,除了胃口比平时好一点,几乎和没怀孕时一样,能吃能睡。但从半个月前开始,黎姜开始了吃什么就吐什么的生活,只要闻到一点饭菜味,她恨不得能将胆汁都吐个干净。
原本好不容易才胖的几斤肉,这下子不仅掉了个干净,反倒比之前又瘦了一圈。
任远舟只好一天三顿换着花样地给她做饭,既不能有过分的荤腥,又要保证黎姜每天摄入足够的营养,过度的紧张和压力之下,连任远舟也开始时不时地反胃恶心。
两个人就这样你吐过来我吐过去,终于熬到了黎姜进产房的日子。
任远舟亲手剪断孩子脐带的那一刻,他觉得一切都有一种不真实感。孩子小小的一团,抱在怀里,比棉花和云朵还要轻还要软,他擦去孩子脸上的胎脂,对着一旁的黎姜道:“阿姜,她像你。”
他将孩子交给护士,半跪在黎姜的床前,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半个月后,叶澄和解渊问起他们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任远舟坐在床边给黎姜削着苹果,头也不抬地道:“小名我想好了,就叫团团。我还想了几个大名,黎姜嫌我没文化,她都不喜欢。”
黎姜接过任远舟递来的苹果,咬了一大口,而后道:“你起的那都什么破名字,真要是叫那些个名字,传出去还不被人笑话死。”
解渊好奇地探过头来问道:“什么名字?先让我笑话笑话。”
黎姜随手揪出背后的抱枕,狠狠砸在解渊的脑袋上,对着一旁的叶澄道:“我想了好久,就叫清帆。清澈的清,帆船的帆。”
叶澄笑道:“任清帆?听起来倒不像女孩儿的名字。”
一旁的任远舟正抱着孩子喂奶,插嘴道:“不是任清帆,是黎清帆。”
他怀里的孩子吃饱后,砸吧砸吧嘴便睡着了,她不怎么爱哭,也不闹人,有人逗她的时候,她就会龇牙咧嘴地笑,没人理她的时候,她就自己闷头睡觉。
连黎姜都说,明明是她亲生的,怎么从长相到性格,却都只随了任远舟。
任远舟将孩子放进婴儿床上,这是他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他终于有了第二个和他血脉相系的亲人。
他看向黎姜,或许是因为哺乳期的缘故,黎姜整个人都变得柔软又丰盈。在看到他的目光的时候,黎姜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但是任远舟知道,她明白的。
他说过,他只想要个女儿,像她的。
画面定格在深秋的傍晚,黎姜抱着还不满百天的团团坐在院子里,她怀孕前在公司楼下捡到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流浪猫,当时孱弱瘦小的猫被养得膘肥体壮,黎姜给它取名叫圆圆。
此时黎姜怀里抱着女儿,腿边趴着小猫,团团圆圆,都齐了。
任远舟举起手机,镜头中央是黎姜的身影,他只露出了含着笑意的小半边脸。
他同时发了朋友圈和微博,将此刻一家四口的温馨毫不遮掩地在众人面前炫耀着。
“感谢我的妻子黎姜,也感谢我的女儿,黎清帆。”
全!部!写!完!啦!
感觉清帆这一章槽点好多,我自己写完都觉得一团浆糊不想再看……
剩下还有两篇番外,一篇是秦书鸿个人向的《归鸿》,还有一篇是将解渊叶澄的少年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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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番外·清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