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洵没有和他多说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任远舟的回答。
任远舟眸光暗了暗,斟酌再三后,毅然对贺洵道:“贺先生,还是麻烦您送我回盛源的员工宿舍吧。替我谢谢黎总好意,我所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承不起黎总抬爱。”
贺洵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道:“任先生,你真的很不一样。”
贺洵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闭上眼:“你不用对此有什么心理负担,黎总是个商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他很有耐心地解释着:“泰和初入传媒业市场不久,始终没能打开局面,各家都有台柱子,泰和强挖不来,只能另谋他法。黎总挑中了你,不仅仅是因为你今天的好心之举,更是因为黎总觉得你有投资的潜力和价值。”
任远舟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司机已经停了车,贺洵递给他一张名片,道:“任先生不用着急拒绝,可以多考虑几天,如果想明白了,打这上面的电话就可以。”
任远舟看了看手中的名片,不如说是卡片更合适,因为整张卡片上没有任何印刷内容,只有一串手写的电话号码。任远舟将卡片塞进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屋子里很干净,应当是每天都有人来打扫,即使看起来很久没有人居住,也依旧一尘不染。客厅的角落里放着几个箱子,任远舟打开看了看,发现贺洵已经派人将自己在盛源员工宿舍的东西都整理好送了过来。
刚才在漆黑一片的屋外看不清楚,进了屋打开所有的灯后,任远舟才觉得这栋房子大得有些空旷。
任远舟逛了一圈,发现二楼的房间都锁着门,三楼有一间卧室,应该是为他准备好的,贺洵甚至贴心地将他的衣服都分门别类地挂进了衣橱里。
卧室的隔壁是书房,不同于Ritz-Carlton套房里的书房,这间书房空空荡荡,书架上象征性地放了几本书,大多是些传记小说,封面已经泛黄,仔细看还能看到上面落满了灰。
书房的角落里放着一把大提琴,四根琴弦已经断了三根,和书房里的书一样,看起来已经是很久都无人问津的模样。
和他之前的员工宿舍相比,眼前的这栋别墅豪华宽敞得过分。任远舟很有无功不受禄的自知之明,他并不准备在这里长住,可是刚才贺洵和黎姜根本没有给他留下电话。
就像是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他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个看似是感谢,实则却像恩赏的回报。
任远舟在书房里站了半晌,眼前莫名浮现出黎姜看他的那个眼神,只觉得好像有什么莫名沉重的情绪铺天盖地翻涌而来,压得他心里喘不过气。
这一晚任远舟睡得并不安稳,梦境迷蒙如深潭将他拉入其中,怎么都挣脱不得,待到惊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放在枕边的手机正震动着,除了经纪人Mya的电话,还有十多个未接来电和数不清的信息。
一接通电话,Mya独有的高音就在一刹那之间打破了任远舟所有的睡意,Mya似乎已经急得要跳脚:“任远舟!你昨天晚上在哪!”
任远舟还没有彻底缓过神,迷迷糊糊地随口道:“在朋友家里借住一晚,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Mya扔下一句“你自己看热搜”就挂了电话。
任远舟打开微博,高居榜首的是他任远舟的大名,点开热度最高的那条微博是狗仔发的几张照片,拍摄于昨晚的泰和年会现场。
照片里的他像是喝醉了,歪着头不省人事。揽着他的肩膀的那个人是贺洵,看上去似乎正侧着头在他耳畔低语,他靠在贺洵身上,双颊绯红。
没有人在意真相,即使照片里的任远舟双眼紧闭四肢无力,完全不像是还有意识的模样。
有营销号起的标题很大胆——《无名男星和贺家少爷不得不说的故事》。
贺洵的信息早被扒个干净,显然他介绍自己时说的助理身份只是个烟雾弹,他更让众人熟知的身份,是京城政界叱咤风云的贺家的长孙,中央□□贺诚的大儿子。
任远舟并没有时间去考虑,贺家少爷为什么要屈尊去给黎姜当助理,他第一时间给靳泽川打了个电话,靳泽川在电话那头质问他道:“你昨晚突然消失去干什么了?”
任远舟连忙解释道:“我昨晚喝多了,醉倒在走廊上,贺大少可能只是好心路过,然后就顺手把我送回我朋友那了。”
靳泽川心里也有数,凭任远舟的咖位,这热搜第一来得着实古怪,于是他只是道:“公司已经发了声明,绯闻倒是其次,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到了贺洵,你等着贺家收拾你吧。”
任远舟自然明白靳泽川的言下之意,他登上微博转发了公司刚发出不久的澄清声明,但是没过多久,这条微博就因为不明原因被屏蔽了。他又重试了几次,屏蔽得一次比一次快。
这时他和靳泽川等人才恍然大悟,根本不是娱记狗仔的招数,他这明明是被人蓄意针对了。
任远舟这下彻底没了睡意,他火速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准备直接去公司面见靳泽川。他还没踏出屋门,却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接通之后,手机里传来贺洵的声音。
贺洵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依旧冷静自持道:“昨天晚上休息得还好好吗,任先生?”
任远舟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您看热搜了吗?”
贺洵笑了一声,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听你的语气,好像还不算太着急。我昨晚离开的时候,忘了给你我的电话号码,担心你太在意这件事情,所以特意打个电话问候你一声。”
任远舟解释道:“我经纪人已经发了声明,我准备先去趟公司。因为我的缘故,给您增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实在抱歉了。”
贺洵语气笃定地开口:“不用去盛源了,这件事是黎羡对你的报复,盛源高层为了不得罪人,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泰和的法务部正在拟合同,只要你现在点头,立马就会有人替你出面解决。”
盛源最初只是盛延庆的个人工作室,盛延庆夺得视帝奖杯后淡出演艺圈,签了好几个选秀出道的艺人,盛源也逐渐转型成了经纪公司。
任远舟进公司时恰巧是盛源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此后公司业务逐年下滑,到了今年年末,除了两位已经临近解约期的台柱子,公司的艺人中竟然只有吕施一个人还有着不大不小的知名度。
一边是有权有势的黎羡和未来可期的吕施,一边是毫无知名度的任远舟,傻子也知道该怎么选。
任远舟在原地站了半晌,然后自暴自弃地脱下外套,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坐在沙发上沉默半晌。
他在等靳泽川和Mya的电话,可是好像过去了很久,Mya才给他发来一条信息:“你暂时先别来,公司有别的安排。”
他回信息:“什么安排?”
Mya几乎是秒回:“靳总被派到深圳去谈新剧的合作,你的事现在暂时交给张总负责。公司这边的意思是,先让舆论发酵,等过两天热度降下去了,再放出你要参演卢宁新作的消息,就当是免费的营销炒作了。”
任远舟给Mya拨了个电话,对方却一直是正在通话中。过了一会儿,Mya才回信息道:“我暂时不方便接电话,张总说你如果想继续留在公司的话,今晚来丽致酒店详谈,会有几个投资方到场,你自己把握好机会。”
此后不管任远舟怎么问,Mya都不再回信息。任远舟再次打开微博,有了黎羡在背后蓄意推动,话题已经逐渐走向了更加离谱的地步。
有人说任远舟是故意醉酒碰瓷贺少爷,有人说贺少爷就是任远舟的金主,也有人更摆出言之凿凿的姿态说,任远舟是惯犯,他已经靠这样的手段爬过很多金主的床。
任远舟将手机扔在一边,手机还在不断震动着,越来越多的微博私信和微信信息几乎快将他淹没。他只得将手机捡回来,索性直接关机,什么消息也不看,什么电话也不回,清净了事。
他其实颇有几分佩服自己的定力,在这样的混乱局面下,他居然还能躺在沙发上又睡了一觉,到了太阳西斜才醒。
虽然这一觉睡得十分不踏实,他在梦里梦见自己被千夫所指,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醒他惊恐万分地醒来,发现背后的衣服已经彻底被冷汗浸湿。
有人开门,他下意识站起身,却发现进来的人是黎姜,穿着驼色的大衣搭长裙,长发随意挽在脑后,手里拎着两大袋超市的购物袋。
黎姜进门后,将手中购物袋放进厨房,又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语气熟稔得好像他们已经一起住了很久:“下次在沙发上睡觉记得把空调温度开高一点,小心冻感冒。”
任远舟看着黎姜在厨房忙碌,想要去帮黎姜搭把手,黎姜却十分嫌弃地把他推了出来。他只好干站在厨房门口,腰杆挺得笔直,杵着像根木头。
只是黎姜看起来似乎也不是经常下厨的样子,她买回来的大多是些速冻食品,简单处理后倒也凑了一桌有模有样的三菜一汤。任远舟跟在她身后端着碗筷,拘谨坐下后才想起来自己晚上还答应了Mya的饭局。
黎姜却为他盛了一碗汤,道:“喝点热的暖暖身子,应酬的饭局一贯吃不饱,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任远舟接过黎姜手中的碗,无意间看到黎姜左手手腕处有一道蜿蜒疤痕。他低头喝汤,竟有几分孩童般的乖巧。
黎姜时不时为他添菜,而让任远舟很意外的是,黎姜似乎刻意事先调查过他,对于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都了如指掌。
这顿饭吃得任远舟如芒在背,直到饭桌上奇怪而沉默的气氛终于到了一个快要崩溃的临界点,黎姜才施施然放下筷子,开口道:“等会儿我让贺洵送你去丽致。”
任远舟婉拒:“不用麻烦贺……贺少爷,我自己打车就行。”
黎姜笑着看了他一眼,道:“贺少爷?阿洵一贯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他比你大几岁,你如果愿意,就叫他一声贺洵哥。”
说罢,她顿了顿,问任远舟道:“你二十几了?”
任远舟只觉得她在明知顾问,但还是答道:“二十二。”
黎姜又问:“家里就你一个孩子?”
任远舟点头。
他父亲早逝,是母亲将他一手拉扯大,十五岁那年母亲因常年积劳得了重病,没撑多久也走了。他自十五岁以来,住过无人的桥洞,睡过公园的长椅,在超市当过码货员,也在酒店当过服务生。他才二十二岁,可是悲苦辛劳,尝得一点也不比旁人少。
黎姜托着腮看着他,沉默半晌后突然笑了,道:“我第一眼看清你的脸的时候,觉得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黎姜话音刚落,Mya就来电话催任远舟。任远舟挂了电话后还等着黎姜说完,黎姜却不再开口,他准备出门前,黎姜突然叫住他,走到他面前,理了理他的衬衫衣领。
任远舟低着头,从他这个角度看,黎姜是垂着眸的,栗棕色的长发有几绺散在肩头,米色衣领衬得肤白如雪。任远舟突然觉得有些恍惚,收敛了杀伐果决之势后的黎姜,居然让他生出了一丝保护欲。
去往丽致酒店的路上,黎姜香水的味道却依旧萦绕在任远舟鼻尖,水生调清冷疏离,却让他想起第一次看到黎姜时,她站在人群簇拥中,目光如炬,红唇烈烈。
再次回想起这个画面,似乎连回忆都平添了几分热烈和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