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远舟觉得自己无法控制地留下眼泪,泪水滴落在地的那一瞬间如此震耳欲聋,让他的四肢百骸都如钻心剜骨一般疼痛。
可是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为他擦去眼泪,黎姜的声音非常虚弱,似乎是在强忍着痛意:“别哭了,我还没准备好要死,你怎么先哭上了。”
黎姜还是这么云淡风轻,可任远舟却因为这一句话泣不成声,他哽咽道:“我不应该让你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开车来,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黎姜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道:“你又没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再说了,我这不是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痛哭流涕忏悔也不迟。”
黎姜行动间牵动伤口,又是一股温热的血流浇在二人身上,任远舟用力按住包扎着伤口的外套,黎姜却似不怎么在意,道:“任远舟,如果我死了……”
任远舟当即打断她:“不可能。”
黎姜将手覆在任远舟的手上,道:“好,那如果我能活着……”
她顿了顿,硬扯出一个笑道:“那你得亲口告诉我。”
任远舟问道:“什么?”
“你爱我。”
一声惊雷落下,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透过重重雨帘传进狭小拥挤的山洞。任远舟抱起黎姜,走向霍思明和抬着担架的救护人员,他抱着黎姜的手臂收紧了几分,低下头轻声对黎姜道:“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距离武定山最近的医院,是小县城里的卫生所,因为年代久远且无人修缮,显得过于陈旧。任远舟裸着上半身,靠在走廊的墙上,直到护士端着纱布酒精,匆匆赶来为他包扎:“实在抱歉,因为今晚的暴雨,救护车送来了不少病人,只能委屈你在这里上药了。”
任远舟温声道:“没事的,我这也不算什么伤。”
“这还不算什么伤啊?这要是再深一点,你左胳膊就要废掉了,也就是你们年轻人不爱惜身体,到老了可有你们好受的。”包扎好后,护士将东西收拾好,道:“这几天伤口不要碰水,两天后来找我换药。”
任远舟笑着道谢,看到抢救室里推出一个人,连忙将上衣套好,凑过去一看发现不是黎姜,便又捂着左肩靠在墙上。
直到霍思明带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过来,任远舟才直起身子,状若无事道:“黎姜怎么还没有出来?”
那两个医生进了抢救室,霍思明道:“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两块玻璃扎得太深,怕处理得不好,我刚才让人带了两个信得过的医生来。”
任远舟这才放心,后背伤口处传来的锐痛,他只好撑着霍思明勉强站立。霍思明见状,扶着他问道:“你怎么也受伤了?不要紧吧?”
任远舟道:“没事,下车的时候被石头砸了,刚刚已经找护士帮我上过药了。”
二人说话间,黎姜终于从抢救室被推了出来,任远舟远远看着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竟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因为失血过多,黎姜一直昏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她醒来的时候便看到任远舟伏在床边,将她因为输液而过分冰凉的手放在颊边焐热。她用手轻轻抚了抚任远舟的脸,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地低声说了一句:“傻子。”
感觉到了脸上的触感,任远舟顿时惊醒,第一时间看向吊瓶,发现还有没输完的药液才放下心,低下头就看到黎姜带着笑看着他,眼中似有泪光。
任远舟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你伤口痛吗?要不要我叫医生?睡了一天了会不会有点饿?我刚才去给你买了粥要不要喝?”
黎姜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掌心的温热后,笑着道:“你先坐下,晃得我头晕。”
任远舟立马坐下了。
黎姜轻轻摸了摸任远舟手背上的擦伤,问道:“疼不疼?”
任远舟道:“没事,都是小伤,你看都快结痂了。”
黎姜看着他身上沾满血迹和雨水的衬衫,道:“你昨晚守了一夜没睡?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任远舟只顾着帮她暖手:“我怕半夜睡着了,没人找护士帮你换吊瓶。”
黎姜拍拍他的脸,道:“霍思明也不知道来给你送件干净的衣裳,你跟刚从泥里拎出来的一样。”
任远舟指了指放在一旁桌上的包:“他昨晚也一直在,带了不少东西,我刚刚才让他回去休息。”
说罢,他看了看自己的衬衫,道:“这件是太脏了,等我去换一件。”
这里的病房没有单独的卫生间,任远舟抱着衣服准备出门,却被黎姜叫住:“出去换干什么?小心招了风感冒,就在这儿换。”
任远舟犹豫再三,道:“没事儿,外面没人,正好我去找护士给你换药。”
黎姜看着他,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道:“疼不疼?”
任远舟一时没反应过来,黎姜又道:“你后背的伤,疼不疼?”
任远舟惊愕:“你怎么知道?”
黎姜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走路都抻着劲,我还能看不出来吗?过来,脱了衣服我看看。”
任远舟依言脱了上衣,可能是因为行动间扯到了伤口,纱布上渗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任远舟怕黎姜担心,解释道:“这伤看着挺重,其实没什么事儿,过两天就好了,我皮实,这点伤不算什么。”
后背上还有其他青紫的淤痕,黎姜伸出手,又怕弄疼他,只好轻轻拂过:“行了,快把衣服穿上吧,别着凉了。对了,我有点饿了。”
任远舟闻言,赶紧套好衣服道:“我去给你热粥,冷的吃了伤脾胃,等我啊。”
黎姜挥挥手送他出了病房,忍着肩膀上的疼痛坐直身子,在枕边找到手机后拨通了霍思明的电话:“你去哪了?”
暴雨下了一夜,直至此刻仍然未停,电话那头全是嘈杂的雨声:“我帮任远舟找卢导请个假,正好剧组有几台机器坏了,刚送去抢修,估计得停工一星期。”
黎姜问道:“任远舟怎么受的伤?严重吗?”
“……”霍思明觉得自己满头黑线:“姐,你昏迷了半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为了问这个?”
黎姜冷冷道:“你说不说?”
霍思明只得投降,道:“好好好,我都招。昨晚他去找你,走在山路上的时候被石头砸了,应该不怎么严重,我问过护士,说换几次药就行了。”
“不严重就行。我受伤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解渊。”正巧任远舟端着碗进门,黎姜没等霍思明回话就挂了电话。
“你怎么坐起来了?医生说你失血过多,现在还需要静养,公司里的事等好点了再处理。”任远舟坐在床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后送到黎姜嘴边。
黎姜原本没什么胃口,不过是为了找个由头把任远舟支出去,但被任远舟连哄带骗,倒将大半碗粥都喝下了。正巧护士来换吊瓶,对黎姜道:“你男朋友人真好,守了你一夜呢。”
任远舟解释道:“我们不……”
黎姜却握住他的手,笑道:“是我运气好,中了彩票才遇到他。”
那护士也笑道:“那你得好好守着,中彩票的运气可不是天天都能有的哦。”
等到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黎姜看出了任远舟的窘迫,对他道:“站着干什么,粥不是还没喝完吗?”
任远舟刚端起碗,就听见黎姜道:“我其实运气挺不好的,很多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情,最后都没能如愿以偿。从前我总是不满怨怼,现在想想可能也有理由了。”
任远舟觉得自己心如擂鼓,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道:“什么理由?”
黎姜伸出手,抚上他的侧脸,道:“因为遇见你,已经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我方才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你说,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黎姜伸出手,理了理任远舟额前的碎发,声音中竟带有哽咽:“后来我追着你,一边哭一边让你不要走,但你还是走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任远舟擦去黎姜的眼泪,听得她继续道:“醒来之后我看到你睡在床边,当时只有一句话想告诉你。”
黎姜抚过任远舟因为彻夜无眠而布满血丝的双眼:“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一直到了傍晚,外面的雨势才渐渐小了起来,任远舟站在走廊窗边和何树打着电话:“我过几天就回去,剧组要是有什么事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他又叮嘱了几句,走到病房外才看到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并肩站在门口,看到他靠近,伸出手将他拦住:“抱歉,先生,你不能进去。”
任远舟隐约听到病房内有人争吵的声音,除了黎姜之外,还有另一个男人。他正准备冲进去,就听到黎姜扬声道:“让他进来。”
紧接着一个声音:“谁让他进来的?滚出去!”
任远舟一个跨步进了病房,看到一个眉目昳丽的男人摊着手靠在沙发上,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解渊。
他向解渊微微颔首:“解总。”随后走到黎姜床边,轻声道:“怎么了?”
解渊并没有搭理任远舟的意思,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收拾东西和我回去,司机五分钟之后就到。”
黎姜皱着眉:“我不可能跟你回去。”
解渊嗤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想管你?趁着阿澄还不知道这件事,赶紧给我滚回去把伤养好。”
任远舟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见他这样,解渊又带着几分不屑道:“你还杵在这干什么?这儿没你的事,赶紧滚。”
黎姜反握住任远舟搭在她肩头的手,对解渊道:“他是我的人,你好好说话能死?”
任远舟低头,正好对上黎姜的视线,下意识将黎姜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解渊见状,起身道:“我不是闲人,没空看你们演偶像剧,反正你现在是个残废,我多的是办法把你捆回去。”
黎姜也不顾身上伤口,抽过枕头狠狠砸向解渊,解渊却像背后长了眼睛,随手接过枕头砸进任远舟怀里:“还有四分钟。”
黎姜一边捂着伤口一边下床:“我待会儿让人送你回剧组,这几天天气不好,你待在山上别乱跑,听见没?”
任远舟伸过手想要扶住黎姜,却被黎姜拽住胳膊拉进怀里,他怕碰到黎姜的伤口,只好姿势奇怪四肢僵硬地接受了这个拥抱。
黎姜拢住任远舟的腰,道:“解渊嘴是欠了点,你就当他是脑残。”
任远舟摸了摸黎姜的头发,轻声道:“我知道。回去多听医嘱,好好养伤。”
黎姜有些闷闷地:“我要是能把你一直揣在口袋里就好了,你不在我眼前,我总是不放心。”
任远舟笑了:“那等我拍完这部电影,就找根绳子把自己拴起来,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好不好?”
黎姜抬起头,捧起任远舟的脸,在他唇边轻轻啄了一口:“不行,我都给你规划好了,你得当影帝呢。”
任远舟把脑袋埋在黎姜的颈窝,道:“黎姜,谢谢你。”
黎姜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你傻了?这个时候不说我爱你说什么谢谢你。”
“我爱你。”任远舟又认真到近乎虔诚:“也谢谢你。”
是爱让他柔软无比却依旧所向披靡,在踽踽独行的黯淡岁月里,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让他所有的跋涉和艰辛都有了意义。就像是他年少时偷偷吻过的珍珠,此后山长水远,仆仆来赴,既做他的眼泪,也做他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