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天气,东西很容易放凉,等到膏状物件彻底不冒热气,辜向邪试了试温,才用竹篾挑起一团放在风青离发丝上,缓慢搓开。
指腹轻轻揉搓过风青离的头皮,轻柔一丝不苟,没有扯痛感,像是在按摩。
炭火烧得旺盛,风青离在这般细心的照顾下,愈发昏沉沉,索性闭上眼睛。
头上的动作停顿,他正要开口询问,不料对方先一步道:
“别睡。”
风青离将脸埋在他膝上放松身体:“辛苦世子了。”
白发被膏体侵染慢慢全部变成了黑色,辜向邪等了半个时辰,才备清水洗去这些膏体。
发尾湿漉漉滴水,晕湿衣衫,闭着眼的人恍然未觉,辜向抿唇,沉默地火盆里添完木炭,取来干燥的方巾顺着发丝一点点擦拭。
等不再滴水后,他摊开湿发架在火炭上烘烤。
不多时,暗卫悄然出现,手里拽着一位青壮年。
“公子,人带来了。”
辜向邪神情专注并未投去视线,他腾出一只手将怀中人的衣袖掀开。
软塌上,两位如谪仙般的公子举止亲密,引人深思,更何况昏迷的那位整个脸都是红的,郎中不敢多看低下头飞速把脉。
“公子身体并无大碍,嗜睡有可能是累着了,还请多多体谅。”
累着了?辜向邪摩挲指间秀发,眉头皱起,这几日琐事都是他去操办,也能累着,前方的事也有那位老将军操心,风青离只是多写了些书信。
这便受不住了吗,辜向邪不由得更担忧了,捧头发的手停在一个位置甚至忘了移动。
“劳烦郎中开些滋补的药物。”
“好好好。”
郎中开完药方递给暗卫,便紧赶慢赶离开,活像身后有什么猛兽追他。
风青离不动声色睁开眼,望着火盆上考得绯红的手背,神色复杂。
他起身将头发拂到身后,握住了那只手,滚烫的热被冰冷侵占,温度慢慢融合。
墨发如瀑,风青离的脸被烤得炙热,也是绯红的颜色,他转身将人按倒脸颊贴上去分摊热意。
“世子,怎么总是如此贴心,还替青离烘干头发,实在是不知如何报答恩情了。”
[不如以身相许?]系统悄咪咪蛊惑。
风青离浅笑:“不如以身相许可好?”
之前辜向邪已经拒绝过,想必这次也是同样的。
“待你伤好。”
何意?风青离眨眼,却没等来后半截话,辜向邪总是这般无趣。
“无趣?”辜向邪扬起脖子那滚烫的脸滑到他的胸膛,压抑鼓胀,“什么才是有趣。”
风青离这才发觉自己不经意说出了口,他坐起身轻轻触碰辜向邪发红的眼尾,思考着“有趣”这个词,半晌没有回答,他也不知答案。
随口一说罢了,如果说这个词是来形容让人心绪起伏的,那么没有人比辜向邪有趣。
但是说出去的话,很难真正挽回,临时改口未免显得虚假,风青离斟酌开口:“小时候的你更有趣。”
那个时候你很黏人。风青离顿了顿,现在似乎也挺黏人的,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会跟着,所以也一样有趣。
辜向邪睫毛轻颤,他翻身面对窗户,不再理人。
风青离觉得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果然多说多错,还是沉默比较好。
他拿着火钳加炭,确定窗户留有缝隙,才披上狐裘拎着落灰的锄头出门。
[你确定你要穿成这种样子去干农活?]系统嚼着数据段,食不知味,它这辈子怕是没有转正的可能性了。
“我也可以回去继续烤火。”
[咋不懒死你。]
外头基本没什么人,风青离走到住所人家荒废的地翻土,片刻后地没有翻多少,身上却出了汗。
“这样真的能完成任务吗?”
系统幽幽叹息:[生命的意义在于当牛马。]
风青离放下锄头:“那是什么?牛和马可以……”
[一种努力且认真的生物。]系统及时打断。
“最近如此嗜睡,是你搞的鬼吗?”
天气转凉是容易惫懒,但风青离也不至于总觉得累,他最近睡着的时间是多了些许。
风青离想起辜向邪让人开的补药,更是头疼,要不过几天就走吧,总待在这里也没事。
[你还记得自己消耗了多少寿命吗,身体亏空厉害,休眠是生物本能,可以帮你省精力。]
系统飘荡,有些担忧前途:[你最好在五个月之内完成任务,不然的话就没有转机了。]
原来还有转机的吗,风青离眨眼,又拿起地上的锄头默默翻地,寒风拂过脸颊,汗珠冻结成霜。
空间死寂的面板数据飙升到最高,系统惊到吞下数据团胀成大气球,下一秒数值直线式跌落,最终停在十。
系统心梗,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别停,继续。]
“真的有用吗?”
[有用。]
挖完半亩地,风青离坐在锄头木把上若有所思,他现在好像能理解系统口中那个词了。
寒风飒飒,急促地划过耳畔,风青离裹了裹狐裘起身眼前突然变黑,头晕目眩站不稳向前倒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
狐裘猛地被拽住,风青离借力攥着对方小臂站稳:“翻地。”
辜向邪气笑,面上愈发冰冷,他夺下锄头,幽幽道:“相爷真是闲坏了,难怪日日累到嗜睡。”
风青离不太喜欢这种怪里怪气的氛围他把手揣进衣袖里,踏上阡陌:“不翻了,不翻了。”
回到屋,热气融化了脸上的冰霜,风青离浑身都有些潮湿,落在他身后的辜向邪提过去干布帛,便到书案前执笔写信。
苏大娘送来的鸡蛋整整齐齐摆放在篮子里,风青离看了一眼绷着身子独自生闷气的人,提着篮子走向疱屋。
点火,烧油,摊开调好的面糊,不多时一碟热气腾腾的鸡蛋饼便烙好了,风青离端着碟子推门,与出来的鸽子撞个满怀。
辜向邪瞳孔微缩,想解释什么,却看见风青离侧身抛飞鸽子,并未去查看信筒。
风青离将碟子推过去:“莫生气了,尝尝。”
鸡蛋饼宣软,纵使没有什么调味品也是好吃的,辜向邪垂眸细细咀嚼,却因刚才的意外心神不宁,食不知味。
“噗嗤。”风青离无奈撤回碟子,“就这么难吃吗,世子在空口嚼什么?”
一口饼能吃上半刻钟,风青离正要端走,碟子却被竹筷按住,他停下看过去。
辜向邪又夹起一筷子,缓慢放进口中细细品味,咽下后郑重道:“甚好。”
似是怕他不信,重新夹起一筷子递到风青离唇边:“尝尝?”
看到风青离未动,他才觉得这举动有多冒犯,手腕抖了一瞬正要收回,筷子却被咬住。
风青离弯腰前倾身子,张唇含下那口饼慢慢咀嚼,他望着世子发红的耳垂以及坐立难安的模样,无声笑了笑,将碟子放回去。
“快些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为了不给这位世子造成更多的尴尬,风青离转身到屏风外的火炉坐下,靠在软垫上休憩。
屏风透出浅色的影子,书案边的人正襟危坐,一举一动优雅矜持,丝毫挑不出礼仪上的毛病,君子端方雅正。
这样的辜向邪为情所伤又是怎样的呢,风青离很难想象。
“此法子真能解掉情蛊?”
系统有些心虚咀嚼数据团的声音小了很多:[当然能了,本统何时出错过。]
“但愿我死之后,他能遇良人。”风青离眼神黯淡了几分,垂眸翻动火炭。
空间数据又缓慢上升了五点。
系统:???
[你锅里熬的粥要糊底了。]
风青离最近味觉退化得厉害,只吃得下白粥,他轻叹,这般没滋没味的日子还要有四个多月,不如现在就去死。
系统:呵呵。
青烟袅袅,蜿蜒群山里,白鸽展翅穿越重重枯叶树杈,向着北方前进,五六日后落在琉璃瓦上歇息。
风铎悠鸣,惊起白鸽腾飞,落入戴黑色镂空面具的侍卫手中。
铁甲披霜,冷光森凉瘆人,侍卫取下信筒将手中利刃抛给门前守卫,大步流星闯进殿门。
“陛下——南方有信传来,丞相大人他……薨了。”
殿内,议事的官员虎躯一震,齐齐停下争论看向闯进来的人。
“你胡言乱语什么!”
辜大人耳鸣得厉害,一下子仿佛老了几十岁,甚至忘记了今日是来述职的。
旁边的官员赶忙把他拉过来跪下,告罪。
“陛下,辜大人殿前失仪分明是记恨您呢!”
帝心多疑,抬眼看过去,但今日最重要的并非此事,他幽幽道:“呈上来。”
“是。”
信件上的字铁画银钩,洋洋洒洒交代了这段时日凉城发生的事,和其他探子传回来的密信所差不大,唯独涉及到那个人的,只有两个字——“相薨”。
墨迹晕染,足见写信人的悲恸。
帝王借着流苏的遮掩,无声嗤笑,浑浊的老目精光闪闪,盛传的辜世子,风相爷,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被他玩弄股掌之中。
他露出几分悲痛,语气低沉:“丞相鞠躬尽瘁,多年劳心劳德,造福百姓,此次派他去剿匪,是朕的过错,朕有愧。”
众臣不敢接话,沉默了半晌,殿中气氛变得怪异,才有人赶忙出列。
“相爷为国捐躯,是他的福分,要是相爷活着怎么会看着陛下责怪自己呢,这分明就是那匪徒的错,那贼首定然不得好死……畜牲不如的狗东西,将来天打五雷……陛陛下……”
那官员骂着骂着,忽然感觉帝王的脸色更加阴鸷了,顿时小声下去,把自己缩成鹌鹑。
“既如此,便多赏些金银珠宝给丞相家眷,再风光大葬,刻碑流传千古。”
帝王话落,群臣中走出一年轻臣子,拿着笏板弯腰低头,恭敬道:“陛下,相爷两袖清风,家中并无家眷,此行为了减少开支更是遣散了仆从。”
“这样啊。”帝王眯眼,看向跪地失魂落魄的辜大人,“那就赏给辜世子吧,世子不是曾言非相爷不嫁吗,就赏给他,算是全了他的心愿。”
什么混账话,世子何曾说过,明明说的是若无丞相,于他而言无人是知己。
年轻臣子憋得满脸通红,正欲反驳,身侧的袖子却被拽了拽,瞬间冷静下来。
“是。”他顿了顿,又道,“相爷不慕名利,不喜奢华,风光大办有违心意,陛下不如找些与相爷亲近的……私下办丧。”
说到最后几个字,年轻臣子吐出口浊气,退回行列。
方才说出风光大办,刻碑铭文,帝王已心生悔意,现在有人瞌睡来了递枕头,又哪里能拒绝呢,他直起身子,朗声道:“甚好,此事就交由你来办,务必让丞相好好安息。”
“微臣领命。”
“退朝吧。”
帝王挥袖,在小太监的服侍下隐入布帘。
随着老太监一声尖锐的退朝,群臣跪拜退朝,鱼贯而出。
方才朝堂发生的一切,好似闹剧,众人闭口不谈,倒是和辜大人亲近的一位臣子,颇为不解势必要解疑。
“虽然知晓你与相爷亲近,但方才那样也属实太过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世子出了什么事。”
辜大人站在台阶上眺望,忧心忡忡:“你不懂。”
“有什么是我不能懂的?”大臣捋捋胡须,摇头,“你呀,老古董一个,不就是世子为了相爷驳斥陛下的政令吗,犯得着把人赶出去?”
“你要是真的担心世子,就不该这么做,辜家也好歹是老世家了,还不至于被个幼子连累。”
辜大人神色复杂,他的老友什么都不懂:“你太年轻了。”
大臣猛得揪下一撮胡子:“草,老子年过半百,都有两个孙子了。”
朝阳下,两个老小子互相揪着胡子越走越快。
“话说,陛下的赏赐你真的要收?”
“收,怎么不收。”辜大人气定神闲。
“不怕世子跑回来打你?”
“呵呵。”
他只会把那赏赐藏起来,给那个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