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师父亲自授课,都是按照以往的时间从午时一直上到三个时辰结束的酉时。前两个时辰的安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一边静静地注视着师父的每一个举动。小唐借给她的纸笔没有让她记下任何一个有用的字,却留下了一张又一张像他又不像他的肖像。
至于刚上课时他说过那些看似玩笑的话,她就如同是着魔一般,怎么挥也挥不去了。
天色不知不觉的沉了下来,自半个时辰前起,安然的胃就开始不消停了,动不动就是刀割一样的刺痛,使得她异常的后悔。急着来这儿不吃饭也就算了,偏偏不知道带上几个糕饼,反正在师父的学堂上偷吃东西的事情她也不是没有干过。
终于熬到下课。楚安然几乎是站都站不起来。她知道一般这个时候师父并不会立即离开,总要解决那些好学的童子的几个问题,干脆决定不等他了,解决自己可怜的胃才是要紧。于是便急匆匆地站起身来,朝身后的门口走去。
“阿楚姐姐,你先别走。”
不知是从哪里跑来的童子一把拽住了楚安然的手腕,紧接着又是一人直直地抱住了她的大腿。他们虽然一样穿着熟悉的玉棠服,但却一个个都脏兮兮的,眼角上似挂着委屈的泪。
“怎么回事?为何走不得呢?你们到底是被谁欺负了。”
“是外头的人。”
“外头?什么外头?”楚安然皱眉,“莫不是又有外头来的公子哥儿找你们打马球了?”
见那小泥娃娃哭着委屈地点了点头,楚安然深知自己所料没错。
这是山庄上这些年没少遇到的事情,因为不俗的名声,难免叫外面的人眼红,动不动就有人来山门口叫嚣,要么比试这个,要么不是那个。
不过这种种比试下来,还是比马球的略微多些。一来都是些心思不稳争强好胜的小孩子,玉棠山庄的孩子单纯不懂得拒绝,常常为了师父的颜面说来就来。又恰巧山庄上的马球场在最外围,可以说是谁都能进,外人也就渐渐不再主意,以多欺少的来这挑衅的人便越来越多了。
“不过是一场比赛而已,又有什么可哭的呢?”楚安然十分理解这小孩子的心情,轻声安慰。
“他们……辱骂……师父……。”小童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听着……生气……”
“多以你们就这样打到了晚上?”
“他们……大人……厉害……打不过!”
呵,这样的人也好意思欺负一群孩子?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
心中又是一股无名之火“腾腾”而起,楚安然一把牵起了那两个小家伙的手,气鼓鼓道:“这有什么,有我在,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打进去几个。”
那两个小童子看楚安然答应“报仇”,顿时变了个脸,嘴角顿时上扬开来。谁料未曾出门,一双大手便牢牢的落在了楚安然的肩上。
她回过头来,正是师父。
两个小童子匆匆忙忙的像师父请安,楚安然有些诧异,随即笑问:“不过是帮他们打场马球而已,师父有事?”
“的确有事。”
赵兰亭轻轻点头。
“就算有事,咱们山庄的面子总不能丢的吧。”楚安然笑着眨眼,“要不等我带着他们大胜归来,再像师父领罚?”
赵兰亭听完哭笑不得,无语浅笑,“你又不是第一次不听课了,罚你也得罚的过来。”
“那师父你……”
“你们两个,去找你们大师兄吧。他白天时候下山现在估摸着也回来了。让他帮你们找回面子,大抵比跟这个师姐靠谱。”
两个小童子差点落入了谷底的心瞬间又被提了上来,重重点头,撒开了安然的手转身就跑。屋子里面顷刻就安安静静的只剩下了安然和她师父二人。
真是奇怪,今日的童子走的倒是格外的快,这么快便安静如斯。
“怎么今日如此的有闲心,跑来我这里听禅?”
赵兰亭轻轻背过手去。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师父不在我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就来了。”
“不打马球很是失落?”
“那倒没有,只是不曾想在师父眼里,我的马球竟然是不如大师兄的。”
“你怎知我会这么想呢?”赵兰亭挑眉苦笑。
“那您刚刚为何……”话没问完,胃部又是一阵刀割,这一次的来势猛烈,疼得她身子一晃,赵兰亭匆忙伸手稳住了她。
“整整一天未曾进食,你竟还想跟他们疯,是真不想要这条命了?”
“师父……”
“别说话了,快坐。”
赵兰亭小心地将她扶到了座椅之上,轻轻唤人,眨眼就见人端了一食盒过来,摆到了她面前。
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怎么偏偏是这个啊。”
楚安然略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
“要想不那么难受的话,除了这个,其他的都不会要想。”
“师父……”
“磨我无用。”赵兰亭气她胡来,声音略显冰冷,“乖乖喝完这一碗粥,待会我再替你熬一副药,估摸着睡前就不会难受,等到明日你想吃什么便能吃什么,为师觉不管你。”
看样子,楚安然再怎么卖萌求饶也没用了。只得无奈地喝了一口,皱了皱眉。
“有那么难喝吗?”
“师父你多不爱吃榴莲,我就多不愿意喝粥,将心比心,师父以后可莫要让我遭这个罪了。”
“说你像个小孩子你还真是未曾长大。”
赵兰亭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对了,师父刚刚说找我有事。”
“喝了这粥,你要你办的事情便办完了。”
啊?楚安然身子一僵,这冷面师父一本正经说找她有事,竟然为的就是这个?
周围的空气一阵寂静,四目相对,烛光摇曳。僵直了片刻,双手端起手中的碗来,一把扣在了嘴上,大口大口地灌到了嘴里。
“咳咳……”
“看看你,这么大了还能呛到。”师父笑得眯起了眼。
“师父……”
“行了,待会儿让阿尧送你回屋里去,今晚你先好好修习。若是让你家里人知道你来我这里一天就折腾成了这个样子,到时候怕把我这玉棠山庄的房顶掀了。”
说罢,他轻合了扇子。
“师父,若是来日我不在扬苏,可会伤心?”
楚安然一把叫住了她。
“不在扬苏?”赵兰亭果然顿足,“你说今天白天的那道圣旨?”
“师父您知道的,我本无意成婚,更不可能离开扬苏。”
“嗯。”他轻轻点头,因背对着她,安然看不到他的神情。
“天顺的确是滩深水,不适合你这种光风霁月的洒脱性格。但是你要嫁的那人,兴许并非是那么遭。”
安然没有想到师父会是这个反应,像父亲,像二哥哥,还有玉棠山庄的这些师弟师妹,现在都一个个的在替她想办法脱离苦海,师父如此说,一定并非是不为她考虑,莫非……
“师父是说,退婚之事并没有我想像的那般容易?”
“自古以来,陛下的旨意,别没有什么人能够违抗。”
“但是师父一向都是有办法的对吗?”
“就算我不给你提供办法,你也定然不会就这样认命的吧。”
是啊,这世上任何一个扬苏城里长大的孩子,都不会愿意选择离开。当着列祖列宗发过的重誓在先,更何况她身边的人谁不知道,她这个在玉棠山庄疯大的姑娘,实则早就有了愿意托付终生之人。
她甚至想过,如若真的有违伦常,如若真的遭人反对,那么就算一生不嫁,只要可以一直陪在师父身边,便也够了。
“师父……”楚安然的面色一红,深呼口气,“若我对外宣称,说我已有了心仪之人,并且已经在很早之前交换过了订亲文书,陛下跟亦王定然不会将他们的宝贝世子让我这样的一个女人糟蹋的吧。”
此话说完,周围一阵寂静,唯独她自己的心跳异常的清晰。
楚安然顿时有些清醒她现在无法看到师父的表情。
“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赵兰亭的语调平缓,“只是这伪造定亲文书之事,听上去容易,实则也要从长计议。安然可有想好了要与何人‘定亲’?”
楚安然一时不答。
“还是说你的兄弟姐妹已经替你物色好了角色?”赵兰亭缓缓转头,眉宇之间尽是从容,“也对,这扬苏城里自小便倾慕你的小公子们几乎排到天顺,就说你山庄山的几个师兄,也并非不能帮你这忙。现在看来,你的这个主意,倒未必是不能一试。”
扬苏公子,还有师兄?
她的身边朋友虽多,但又何曾亲近过可以说定亲究竟定亲的地步?
楚安然咬牙。
“怎么?不说话了?这时候要给我表现什么叫做真正的禅宗了?”
“师父我还是再回去好好想想吧。”
楚安然也不知何处难受,好像有一口气堵在那胸口无论如何都上不来了一般,轻咳了两声,站起了身。
“也好。”
“弟子告退。”
楚安然的双手有些冰冷。
师父啊师父,你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世人都道你才气外溢,才学天赋可抵十名才子,可是连山庄上的小孩子都看得出来的事情,您老人家怎么回看不出来呢?
“对了师父,昨日你从外面救我回来的时候,可还遇到了什么人?”
“不曾。”
原来如此,楚安然淡淡点头,再没说话,抬脚便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