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东山,群星坠野。
“老去相如倦……”长廊下,有人摇着团扇坐在躺椅上,声音轻缓慵懒:“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
姬元徽没空去解这酸诗的意思,秋夜里露水浓,他呼进肺腑的空气都显得湿重。呼吸艰难,连吐字都不太连贯了。
不知为何,他不敢上前去确认那人是不是他想见的那个人,像被什么钉在了原地,半晌才开口:“融融?”
朦胧月色下,姬元徽看见裴煦穿着靛青色衣袍,回过头来,温温柔柔对他笑。那人还是他回忆里那副二十多岁的模样,浑身散发着一股和缓的,幽静柔软的温良气质。
不是十几岁时咬一口发涩的青果子,这模样像是一颗透着浅粉色,莹润饱满,已经熟透了的甜果子。
从前每次裴煦拿这种温柔眼神看他,他都觉得这是一种无声的邀请,散发着香气,引他想要去咬一口。
姬元徽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明知自己身子骨不行,经不起折腾,却还总是这样故意引诱他。
结果就是顶多一回,从来撑不过去第二回。
一回过去,就跟朵被雨打蔫的花似的了。
问他难不难受,分明被折腾得够呛,却还是温声细语的,用那双浸了水般明润的眸子看着他,然后轻轻摇头:“殿下怜惜我……”
总是很温柔,无论他做什么裴煦都不会对他生气,那双眸子似一汪春水,看向他时总是盈满温情。
姬元徽觉得自己一时间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但用力思考人就会变得轻飘飘的,神志久久无法回笼。
“殿下……”裴煦道,“殿下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姬元徽在他身旁坐下,没忍住伸出手,曲起食指,轻轻擦过他的侧脸:“想听什么?”
裴煦靠近他,闭眼歪在他肩头,神情恬淡:“昇儿近来如何了呢?可还听话?有好好读书吗?”
昇儿是他们独子的小字,那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身体不太好常常生病,却又过分活泼,姬元徽对他很是头疼。
孩子顽皮常惹他生气,可他又从来都狠不下心来责罚。本就体弱多病磕不得碰不得,哪里还敢罚他,便是骂他两句姬元徽都要斟酌语气。
“昇儿顽皮得很,和你幼时一样让人头疼,气走了我请来的许多先生……”姬元徽停顿了会儿,有些恍惚道,“他实在像你。”
“像我吗……我私心更想他像殿下多一些。”裴煦垂眸轻叹,“像我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三五不时便要病一场,平白多吃许多苦。”
他们像一对正靠在一起闲话家常的寻常夫妻,姬元徽觉得自己的心头都松快了不少,他缓缓说着些琐碎的小事:“前些日子入秋,天气忽然冷了,昇儿总是生病。我去给他求了个长命锁来,与你那块是一样的。虽然心知这些东西没什么用处,但又觉得哪怕只是图个心安也是好的……”
姬元徽想到许多年前他把裴煦捡回去的那个雪夜,羸弱可怜的孩子,几度都以为他要活不成了,却不想最后都熬了过来。
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十三岁,裴煦还老是生病,姬元徽总担心自己会养不活他。为了保住裴煦这条小命,他什么法子都试了,最后甚至到了求神拜佛的地步,可裴煦还是病殃殃的,一副风刮大点都能被吹走的样子。
好在裴煦虽然一直病殃殃的,但也病殃殃的长大了。
这般想着,姬元徽摸向裴煦脖颈,想把他那块长命锁拿出来看看,可他却摸了个空。
姬元徽怔住,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去深想。过了好一会儿,他声音不稳的喊了声:“融融……”
裴煦闻言望向他:“殿下,怎么了?”
“你的长命锁呢?”
裴煦垂下眼眸,笑容苦涩起来:“殿下已经是陛下了……可我还是更习惯喊殿下。殿下,那已经不是我该佩戴的东西了。”
姬元徽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想起的越多,裴煦的身影就越透明越飘渺,他头痛欲裂,努力捂着头不去回想,可现实的记忆依旧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殿下的长命锁很好。”裴煦对他笑了一下,“昇儿会长命百岁的。”
下一瞬,姬元徽自梦中醒来。
偌大宫殿内黑沉沉一片,他盯着帷幔看了会儿,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是他求神拜佛也没用,是他拿长命锁念了不知多少遍,用红线缠了不知多少圈也留不住的人。
这是他的发妻过世后的第一年,昨日是裴煦忌日,他喝多了酒,又淋了些雨吹了冷风,一不小心就病倒了。
姬元徽披衣起来坐到窗边,推开窗子。外头的雨仍旧淅淅沥沥下着,湿冷的风吹得他攥拳一阵咳嗽,半晌才平复下来。
新伤旧疾,他的身体也不太好了。
将窗关上,姬元徽铺开宣纸,执笔留下几行字。
夜深入梦,忽见亡妻乘凉廊下,团扇轻摇。
彼回眸视我,瞳眸顾盼,浅笑一如寻常。
醒来方觉非梦,十余年前,曾于萧山行宫一同纳凉。
当时年少。
……
姬元徽还是皇子的时候,相当不受皇帝待见,才十三岁就被一脚踢到陇西去和边军一块吃沙子。
刚到陇西没几个月就碰上临近州郡民乱,平乱时他随手捡了个孩子,在身边养了两年,找着他的家人后便将人送了回去。后来回京,这孩子被皇帝指给了他做伴读。
时也命也,有天意也有人力,总之后来他们成婚了。
搬倒太子的那年,昇儿刚满一岁。太子府被查抄时,他们府上正在筹备小世子的周岁宴。
姬元徽正在书房与裴煦一起选抓周要用的物什,有人敲门进来,跪在他们面前:“主子,金羽卫在废太子书房里搜到了一些东西……”
姬元徽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随口问道:“什么东西?”
廿一将头伏低:“主子恕罪,此物只能呈给主子一个人。”
姬元徽眉头蹙起,似有不悦。但还不待他开口,一旁的裴煦适时温声道:“殿下,宾客名单已由府上几位先生拟定下,我去看看还有没有要增减的,再交与殿下过目。”
“这些东西你看着定下就好。”姬元徽换成一条胳膊抱着昇儿,腾出一只手去握住裴煦的手捏了下,“有些凉,将狐裘披上再出门。”
裴煦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眼尾弯起些弧度,笑意轻浅:“好。”
待裴煦走出门,廿一才将一只黑漆描金匣子高举过头顶:“请殿下过目。”
“这是什么东西?”姬元徽微微有些不悦,并没有动手去开那匣子,“裴煦是王府的少君,也是你半个主子,有什么事还要避着他?”
廿一头依旧低垂着,将匣子打开,重新举过头顶:“搜获废太子与裴煦少君昔年来往信件数十封,请殿下查验。”
此话说完,屋内空气像被冻住了般陷入一片死寂。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姬元徽不说话,也没有伸手去拿信。廿一不敢动,只能这么跪着,约莫过去了一刻钟,亦或者更久,廿一冷汗滚落下来,顺着下颌滴落到地上。
廿一被这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同时,孩子也被吓到了。
“呜……呜……哇啊啊啊……”
孩子的哭声打破了这片寂静,姬元徽也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拍着孩子的背哄:“昇儿,乖啊乖啊,不哭……爹不对,吓着了是不是?”
好半天姬元徽才将孩子哄好,他一下一下给孩子拍着背,对廿一道:“不看了,拿去烧了吧。”
廿一原地怔了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全都拿去烧了,就当从没发现过,以后也不许再提,谁敢多嘴小心自己的舌头。”姬元徽垂眸敛尽所有情绪,沉声道,“昔年羽翼未丰之时,我见了太子尚且要与其虚与委蛇,更何况他呢?”
说完,姬元徽给昇儿戴上了个虎头帽:“走,咱们去看看你小爹爹在做什么……”
廿一自觉方才失态,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姬元徽离开,他才起身,影子一样倏忽间便隐匿不见了。
姬元徽觉得自己是个挺小心眼的人,白天满口不追究,晚上还是忍不住要从裴煦身上讨点什么回来。
“殿下……”裴煦被他抱在怀里,衣衫半着半解,垂下来遮住两人腰以下的位置。随着动作,裴煦声音越发破碎,“明日,有席宴……殿下能不能……”
姬元徽并不理会,指尖从他腰间划过,只吐出两个字:“不能。”
他隐约能猜到姬元徽的反常与白日里廿一送来的东西有关,许是查到了从前的某些事与他有关,也或许不只是有关,而是根本就是他做的……
他以为姬元徽全都是默许的,能做他的妻子,手上能有多干净?
但姬元徽不明说,他根本想不出这人在因为哪件事小发雷霆。他做过的事太多了,桩桩件件,每个单拿出来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听到姬元徽果断的拒绝,裴煦眼睛越发湿润,颊边的发丝随着主人的动作晃啊晃,他知道改变姬元徽想法很难,于是干脆不再提,而是顺从。
多年相处下来,姬元徽知道裴煦现在眼神的意思是想要自己抱抱他,可他存心要折腾裴煦,干脆移开目光不看他的眼睛,佯装不知。
于是裴煦开始哭,无声无息的落泪,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又滴在姬元徽手臂上。
姬元徽抬手去擦他的眼泪:“这么多眼泪,很委屈吗?”
跟太子递信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家里的夫君会不会委屈?
当年他在陇西的那些年,裴煦可是一封信也没给他寄过,一封也没有!虽然那时他们还没成婚,虽然那时裴煦年纪还小,虽然显得有些强词夺理,但他就是会嫉妒。
想到这,姬元徽扯扯嘴角:“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该委屈的是我才对。
嘴上讥讽两句,姬元徽将人抱住,一口咬在他后颈上。
“殿下……”裴煦轻轻抽着气,手指攥紧他肩上的布料,哭得可怜。
姬元徽依旧没打算放过他:“殿下?喊的是哪个殿下?”是我,还是太子殿下?
裴煦终于哭得凶了,像被逼急了的兔子,开始喊他的名字:“姬元徽,姬元徽……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姬元徽终于满意了,在裴煦脸侧亲了下,又转而捧着他的脸,将余音尽数吞入口中。
架空文,官职及各种制度从汉唐到明清都有参考,经不起考究,如有bug就当私设(轻轻跪下)
甜文,正经甜文,互为白月光,加黑加粗双箭头,所有的虐点都在第一二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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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当时年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