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看向屏幕。
如果当时举着手机的人是他,他可能也认不出来。
因为这不是顾慎言该有的气质。
顾慎言其人,清冷淡然,如玉如竹,站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有立刻抓住人眼球、让人俯首称臣的本领。但录像里的那个人,脸色惶然,像是刚在土里打过滚,要灰败、颓丧、和失落得多。
像条茫然无措的丧家之犬。
但林疏看着画面里那个一闪而过的背影,眉心紧紧皱起来。
“他袖口有血。”
“是吗?”谢止行凑过来,看了眼手机。
他看不出来。
谢止行当年录像仅仅是为了催促医护人员实施抢救,并不是为了拍摄周遭环境。镜头也只是在人群中晃了一下,加起来也不过两秒钟。
那个疑似顾慎言的人被挤在围观群众的外围,只有半张脸入镜,似乎正准备转身离开,画面很模糊。
他刚才猛然想起来的时候觉得像,现在一看画面,又觉得好像也说不准了。
谢止行问:“也可能是我记错了,顾慎言那时候在东南亚吗?”
林疏犹豫了一下。
“我不确定。”
那天不欢而散之后,他其实联系过顾慎言打工的酒吧老板。
酒吧老板是个意大利人,风流而浪漫,长相、审美、与性格都很合他的脾气。
有一天他接顾慎言下班,被老板撞见了。老板对他吹口哨,送了他一只玫瑰花,要了他的号码,用深情款款的意大利口音说随时等候着他的电话。
林疏欣然应允,随后把酒吧老板发展成一枚查岗探子。
后来,他虽然和顾慎言分手了,但和那个酒吧老板却成了朋友,俩人还一起在欧洲旅游过一段时间。
顾慎言留在本校,从本科升学到硕士,晚上依旧会去那个酒吧打工。
那天分开后,他立刻给老板打了电话。
老板说,慎言请了两天假,他的导师派他去东南亚考察一处建筑,现在应该已经坐上返回德国的飞机了。
还说,疏你什么时候来德国,你什么时候考虑我做你的男朋友呢。
……
挂电话后,林疏有点生气,他还以为顾慎言是终于忍不住了有意来找他的呢!结果只是导师的任务。
按照酒吧老板的说法,他出事的时候,这人应该已经回到了德国才对。
但林疏按住暂停,双指放大屏幕,眉心皱紧。
“他摔倒了。”
谢止行无语地重新躺回床上。
他看着这位在拍摄视频时还躺在抢救室里、连自己能不能被救活都说不好的人,凉凉吐槽道。
“……而你心疼了。”
*
此刻,顾慎言在那间单身汉专供的小黑屋里,洗完澡,换了一套干净的床上用品,点着一盏台灯。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深深怜爱了。
他正坐在一张半臂宽的小书桌前,摊开一本很厚实也很老旧的日记本。
他握着一只钢笔,用端正娟秀的正楷体写道。
【妈妈:
抱歉近日没有给你写信。
今天,一名叫温尘的钢琴家问起你的琴谱,他说你是很有天赋的作曲家。我想,若你还在世,你应该会很乐意和他分享。我也很开心有人还记得你的成就。
我见到林疏了。他……他改变了许多。
他要比以前更温柔、更可爱、也更好看。但我好像还是惹他生气了。
我想他一定很讨厌我,所以才总是生气。他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会这样。
但你曾经说过,你说,死亡是一切的终结,所以要珍惜活着的时候,要珍惜活在身边的人。
所以,这一次我不打算再放手了,我会好好珍惜,也会好好努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妈妈,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他也真正接纳我的。】
顾慎言写完,轻轻合上笔墨初干的日记本。
好像比起把大几十万穿在身上的总裁,拿着钢笔端正地坐在桌前、浑身学生气的他,才更接近他的真实模样。
下一刻,有人没有敲门,就直接闯了进来。
金灿灿的灯光也随之照进暗室。
*
顾慎言一愣,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林疏?你……”
“你别说,让我说。”
林疏攥着一只手机堵住他的嘴,叉腰站在光与暗的分界线。
双人情侣房在二楼,他的小黑屋在一层。林疏像是跑过来的,有点气喘吁吁。洁白无暇的额头上渗出薄薄汗水,在客厅灯光映照下,就像是海岸边闪闪发光的金沙。
“你在东南亚。”
林疏喘着气,脸上带着一种兴奋又期待的情绪,问他,“我出事的时候,你也在东南亚,是不是?”
顾慎言沉默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林疏轻轻笑了一下,有点开心,又有点如释重负。
接着问:“你去了医院。”
顾慎言还是沉默,又点了点头。
林疏紧紧地看着他,再问:“那你为什么又走了?”
顾慎言垂下眼眸。
他自然地垂在身侧的左手渐渐握紧了,像是被拉进了最黑暗的回忆中。
林疏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而是替他说出了一个答案。
“你听见谢止行说,说他是我的男朋友,所以你才走的。是吗?”
其实不完全是。
顾慎言抬眸,看向林疏总是含情脉脉、多情而风流的眼睛,说:“我后来猜到了,他是为了救你才那么说的。”
林疏笑起来,露出皓白的牙齿。
林疏长得很漂亮,是那种可以被认为成算计与妖艳的漂亮,但这样笑起来,比他在画里见过的天使还要纯粹与干净。
“那你为什么总是对他那么凶?”
其实顾慎言是可以辩驳的。
以他的教养,哪怕是对待真的很讨厌的人,也不会表现出粗鲁和无礼。更何况是对待帮助过林疏的朋友呢?但事实就是,他见到谢止行和林疏站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不表现的冷淡。
他微微皱眉,有点淡淡的委屈,也有点忍耐不住又或者说是不想忍耐的怨气。
“你对他就很好,你对待大部分人脾气都很好,你就只对我生气。”
听到他的指责,某人不仅没有心虚,反而笑得更愉快。
林疏撩了一把头发,灿烂地笑起来,视线移到他藏在睡衣下的胳膊上,忽然问:“你是不是还摔了一跤?”
“好像吧……”
话题转得好突然。那天的事情,像个被无限拉长的慢镜头与全是黑暗与血液的噩梦,他其实都记不清楚了。
顾慎言想了一下,才说,“追着救护车跑,可能是被绊了几次……”
林疏含着笑意的神情一下子软了下来。
他抬起顾慎言的一只胳膊,好像当初差点没有抢救过来的人是顾慎言。他用毫不掩饰的心疼语气问道:“摔在哪了?疼不疼?”
顾慎言反手拉住林疏的手腕。
他看着自己差点死掉之后、脾气变得更加捉摸不透的男朋友,深深叹了一口气。
“林疏……”
*
【三年前,东南亚】
顾慎言本来应该在见到林疏的第二天回到德国的。
机票都买好了。
但他在旅店房间里想了一天,把机票退掉。
然后又想了一夜。
他无法说服自己成为一个被用钱买来的以合同绑定的炮友,他不希望自己和那些出现林疏身边的小男孩们没有分别,他不甘心他与他之间就只剩下钱和性。
但他也无法登上那架飞机。
他在旅店考虑了两天。
第三天,当地的大街小巷都传着这样的一条新闻。
【离这里只有几百米的那个剧组出大事了!一个中国演员从几层楼上摔下来!好像已经摔死了!】
传闻说的不错。
只有几百米。
他跑过去,才用了不到三分钟。
而后被和救护车与看热闹的居民们一起拦在了场外。
后来,他也不知道等了有多久,江见日来了,救护车终于拉走了林疏。
再后来,他不知道又等了有多久,谢止行来了,医生终于把林疏推进了抢救室。
而他做了什么呢?
他在等待。
他只是一个没钱没势没一丁点儿能力的穷学生。
没有人会听他说一句恳求。
没有人会在看热闹的时候多看他一眼。
没有人会允许他穿过重重阻碍,陪在他倒在血泊里的爱人的身边。
他又有什么呢?
他只有一张好看的脸,和几两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
但一旦真的出了事,清高才是粪土,而他最不以为意的钱与权,才最管用。
顾慎言看着抢救室的灯亮起来。
他转身,离开看热闹的人群,脱了力地坐医院惨白的楼梯间,从裤子口袋里翻出那只被摔碎屏幕的手机。
拨通了一个被放在通讯录最底层的号码。
“我回顾家。”
顾慎言十二岁出走,自我放逐了十二年。
他打过无数份零工,填了无数张经济援助申请单。书包里的文件夹,夹着一张张工资支票与还款账单。除了那个日记本,他可以很有骨气地说,他这十二年来没有任何一分钱与任何一个物件,与顾家相关。
在二十四岁生日将至时,顾慎言跪坐在东南亚的医院里,头回庆幸自己是顾家的大少爷。
他对话筒另一端的人低下头。
“求你救救他,我回家。”
*
【现在,单人间】
他被救回人世的爱人从光明一步迈进黑暗。
林疏反手关上小黑屋的门,勾住他的脖颈,笑意盈盈,把他一下子压倒在那张单人床上。
美好的愿望实现得太突然。
林疏咬在他耳边说。
“顾慎言,恭喜你,你通关了。”
并没有。
真正的大雷它刚刚上路……
(但不虐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