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月,晨光侵晓。
宋曦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迫不得已接受现实——家里已经无米下锅了。
“无米下锅”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确,宋曦如今所在的小屋位于盛京城郊凤凰山山腰,四周密林环绕,佳木茏葱,一条湍湍溪流自密林深处曲折蜿蜒而下,放眼望去,只见奇花瑶草,参天古树,何来米面粮食?
自宋曦打昏端国公世子逃出国公府已过一载有余。那日宋曦藏身城门附近,趁着轮值的守城将士交接换岗之际悄然出城,循着记忆一路向西疾疾奔去,直至遁入盛京城西郊的凤凰山。
传闻凤凰山曾是仙人修行之灵山,山中布有奇阵,迷雾缭绕,凡入山者皆不辨方位,时常有人在山中迷失方向从此行迹全无全,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诸多传闻越演越烈,久而久之,高耸于盛京城西郊的凤凰山便成了一处禁忌之地,行人百姓久未踏足。
而对仓惶逃离盛京城的宋曦来说,凤凰山是再好不过的藏身之地,旁人讳莫如深的盛京禁地,在她眼里,却是最最安全的地方——早在羽林军查抄宋府前,兄长宋煦便已领着她入了山,来到一处宛如世外桃源般的秘境。
“阿曦你看,此地如何?”宋煦长身玉立,精华内敛,如青崖冷松,风致无双。彼时,他指着一座掩映在竹林深处的二层吊脚楼木屋,回过头弯着眉毛问她。
“唔……”宋曦揉了揉眼睛,强打精神道:“颇为别致。哥,这是哪儿啊?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是哥哥送你的十岁生辰礼物。”宋煦收起笑容,严肃道:“阿曦,出门前我叮嘱过你,务必记好来时之的路,你可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宋曦轻嗔道:“可是……哥,哪有你这样送礼物的?再说这玩意有什么用嘛。”
“此山留有古时候的残阵,难辨方位,故而人迹罕至,我稍作修改,将残阵纳为己用,在此起了这间屋舍,除了你我,世上无人知晓它的存在,往后若有变故……”说到这里,宋煦顿了顿,仍继续道:“若宋家出了变故,你可至此避祸。”
“变故?”宋曦一惊,追问道:“家里能出什么变故?哥,是父亲在朝堂上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宋煦摇头,眉心却一寸一寸拧紧:“以备不时之需罢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宋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宋煦的指点下,循着记忆原路折返下山,将来去之路牢牢记下。
彼时她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直到不久后朝廷的羽林军把宋宅团团围住,她的父亲被套上层层枷锁下了大狱,而宋煦则被安上谋反的罪名下落不明……
那一刻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原来哥哥所说的变故就这样悄然降临。
一夕之间,宋家获罪,她落了奴籍,却又逃离主家,若是被端国公府发现踪迹捉了回去,便会被当作逃奴从重发落,到时怕是要丢了性命,倒不如藏身于人迹罕至的凤凰山中保全性命。
宋煦说过,只要他不死,便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此地与她聚首。
山中云雾缭绕,不辨方向,宋曦几乎是刚踏上山道,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漫无目的地在苍木葱茏的山林之中前行,好在她已将来路去路都牢牢记在脑海中,略一定神,便循着记忆,终于找到方位,在朦胧的雾气中一路跋涉到了山腰处,眼前豁然出现一间掩映在绿竹中的木屋。
许久未有人踏足,屋中各类器具皆已蒙尘,所幸屋子本身还算牢固,尚可遮风挡雨以做庇护之所。
在国公府为奴为婢数年,洒扫烹饪等活儿宋曦已是做得得心应手,三下五除二就将小屋收拾干净,暂且住了下来。
有了庇护之所,附近又有果树溪流,野果河鱼皆可充饥,屋中还有宋煦留下的布帛毛皮、火石草料,环境虽原始,却总归活得下去,拾些山中菌子,偶尔下山置换些物资,宋曦在此一住便是一年有余,却始终没有等到宋煦。
……
“粮食没了……蔬菜没了,唔……野果子也不多了。”宋曦从角落里翻出最后几颗红通通的野果子,叹了口气便拎起空篮子推门而出。
时值盛春,山里草长莺飞,阳光灿烂。宋曦迎着炫目的阳光微微弯腰,把手里最后一枚鲜果丢给趴在门边的毛茸茸小东西,笑着嘟囔道:“都怪你太能吃,看着小小一只,怎么能吃这么多……”
那蜷着身子的小东西“嘤”地一声,两只粗短后肢撑地,上身直立站起,毛茸茸的爪子举得老高,露出黑乎乎的肚皮,金红色的背毛和带着一圈一圈白色花纹的蓬松大尾巴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芒。
宋曦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掌心被微微有些发硬的毛发硌得发痒,含着笑道:“果子,陪我出去找吃的吧。”
状如狸猫的小东西捧着宋曦递给它的果子“吭哧吭哧”吃得正欢,仿佛能听得懂宋曦的话似的,飞快嚼碎鲜果吞入腹中,又匆匆舔了舔爪子抖抖尾巴一扭一扭跟在宋曦身后进了密林。
凤凰山山高奇险,气候湿润凉爽,宋曦所在的山腰处遍植绿竹,其中颇多山林野物。
“果子”便是她刚入山不久在竹林里捡到的小东西。彼时天寒地冻,大雪漫天,宋曦在竹林深处看到它时,小家伙被一只稍大些、已然冻僵了的小兽蜷在身侧,冻得奄奄一息。
宋曦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忙上前查看,可惜她来得太晚,成年的小兽已经咽了气。宋曦葬了大的,把奄奄一息的小小兽带回家,放在炉边烤了一夜它才堪堪活转过来。
这小东西爱吃竹叶和山里的野果,甚是好养活,短短一月有余,便从巴掌大的小东西长得有如狸猫大小,黑灰色的胎毛退下,背上的毛发油光水滑,金灿灿的十分漂亮,唯独肚腹和四肢足底的皮毛仍是黑色,受到挑衅便会用两只后腿站立,抻直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扑来,虽然无甚杀伤力,却十分憨态可掬。因它喜食野果子,宋曦便唤它果子,果子机灵可爱,不仅能吃果子,还能寻果子找吃食,寻物探路,聪明得很,冬日里便是它领着宋曦,在山里漫山遍野地跑,寻得了不少山果野味,这才安然过了冬。
宋曦带着果子行走在山林里,步履轻快悠闲,不时停下来拍拍果子毛茸茸的头顶,笑道:“咱们家里的粮食都吃完了,今天你可得打起精神来,多找些吃的,知道了吗?”
果子用后腿站立,直起上身蹭了蹭宋曦的小腿,嘴里发出清脆的犹如小鸟叫的“嘤嘤”声,仿佛拍着胸脯向宋曦保证不辱使命。
宋曦眉开眼笑,又塞给果子一颗刚捡的松果。
可是这一次,果子有负所托,领着宋曦在山林里转了大半天,竟连一颗可以入口的野菌子都没有找到。
眼看天就要黑了,篮子里还是空无一物,宋曦越发心急,可果子仍自顾自地蹦蹦跳跳领着她往前走。
“慢一点,果子,别走得太远了……”宋曦又饿又累,勉强跟着它,见果子越走越远,不免惊惶道:“果子等等,仔细走得太远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果子颇通人性,竟真就原地顿了顿等她跟上。宋曦抬头看看天色,踌躇不前。
“天快要黑了,实在找不到吃的也无妨,先回去吧,我给你洗竹叶子吃。”
果子“嘤嘤”叫了两声,像在催促她跟上,继而纵身一跃往一处山坡跃下,仿佛坡下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的注意。
“等一等,果子回来——”山坡下面的路黑黢黢的,宋曦从未走过,皱着眉头朝下一望只觉头晕目眩,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顷刻间笼罩心头。
这底下恐怕不是什么好去处。宋曦在心中嘟囔,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可山林中常有猛兽出没,不把果子找回来,她怎么也不放心。
思忖片刻,宋曦还是咬咬牙下了坡,循着果子留下的爪印一路寻了过去。
长坡底下是一丛高及人膝的灌木丛,生得茂密又带着倒刺,从坡底往上看,山间密林遮天蔽日,根本不见阳光,如果不是隐约听见果子的“嘤嘤”叫声就在前方,宋曦早就回头跑了。
“坏果子!”宋曦一边拨开灌木一边小声念叨:“等抓到你,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哎哟——”
绕过一丛粗壮的灌木丛,宋曦已经看到果子毛茸茸的大尾巴了,心中刚松了一口气,却一不留神被脚下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大块头绊倒,冷不防跌坐在地,疼得倒吸凉气。
宋曦眼前直冒金星,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屁股狠狠着地像是摔成了两瓣似的,疼得厉害,果子不知从何处窜了过来,嘤嘤一声叫,跳起来盘踞在她的膝盖上,若无其事地舔着爪子。
“你这个坏家伙!”宋曦看见悠悠闲闲的果子,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抬手伸向它,可还没等她拎起果子的后脖颈,眼角的余光冷不防瞥见身侧方才绊倒自己的东西。
那东西裹着一身破破烂烂黑衣,长手长脚,发丝散乱,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分明是一个穿着黑衣的人。
宋曦吓了一跳,“啊”地一声尖叫出声,果子受到惊吓从她身上窜飞,趴在一旁对她怒目而视。
宋曦惊魂未定,顾不上果子,捂着嘴大着胆子朝那人影看去,这么一看心中又是一阵悚然。
只见那人身下竟是一大滩血迹,连四周的草叶都被染得鲜红,身上的黑衣一块深一块浅,显然也染上了大片血渍。
方才果子一定是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会把她一路往这里引。
“这可不是什么好吃的野味。”宋曦暗骂一声,小心翼翼朝那人探过头去。
那人浑身是伤,狼狈不堪,一头乱发覆面,满脸血污,看不清容貌。宋曦凑了过去,战战兢兢伸手放在他鼻下,感觉到有微弱的气息扫过,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还活着……”宋曦喃喃自语,回过头想找果子,手腕却冷不防被一只冰冷潮湿的手紧紧扣住。
“救……救我……”满脸血污的人伸手捉住她的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他每说一个字,嘴角便渗出可怕的血沫。
冰冷黏腻的血污粘在身上,宋曦毛骨悚然寒意骤生,本能地想要甩开他的桎梏,没想到那人虽身受重伤,在求生的本能下,力气却极大,宋曦一时竟怎么也甩不开他。
“你别这样,先放手……”
那人的意识显然已经模糊了,对宋曦的话听而不闻,只越发用力地拽着宋曦,含混不清道:“救我……我是……我是……”
他的声音太虚弱太模糊,宋曦听不清,下意识朝他倾身,侧耳细听,这才听清他口中念叨着——
“救我……我乃当今天子……”
宋曦本惊恐不安,听见他的话却忽然“噗嗤”一声,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你是皇帝,我还是皇后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