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 第55章 第 55 章

“程青，你现在还怪我吗？”

“没什么可怪的，你看我现如今过的不也挺好的吗？”

女人无措的手在粗布的衣服上正反抹了两把，而后又不自然地别了别耳后的头发，朝着对面人露出一个惨白的笑来。

“我当年也是逼不得已，我父亲进了牢，我在这个小县城是抬不起头的，更别说再陪你跳芭蕾了。”

“我都知道。”

“程青，我当年真的想过带你一起走的，但是你在台上是那么的耀眼，我是不忍心拖累了你。”

“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的，韩烁，你别再说了。”

“我要说！”

男人的风衣因过于激烈的动作而飞起了衣角，他上前用双手握住了女人的双臂，泪水打湿了面庞。

“程青，你现在过的明明不好，你为什么不承认，”

藏在袖管下的疤痕被人无情地撸起，挣脱开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情，但女人却已经心灰意冷地任由对面人揭开她丑陋的过往，

“我可以带你回深圳，继续让你跳芭蕾，当老师也好，去演出也好，你不是喜欢芭蕾吗？我还可以陪你跳啊，程青！我求求你了，你别总这样拒绝我好不好？给我一个弥补你的机会，我现在有钱了，我有很多钱了……”

痛哭的男人整个人缓慢地滑了下去，他声音颤抖着跪在女人的脚边，任由脖子上价值不菲的围巾落在灰尘遍布的地上。

“韩烁，你不欠我什么，当年就算你没有走，我也不会继续跳芭蕾的，我当时想的是嫁给你，而后过上普通人相夫教子的生活，现在也没什么两样的。

我没有那么远大的梦，要不然，当年我就会不顾一切去深圳找你，但我太懦弱了，韩烁，这都是我自己选的，跟你没什么关系。”

在年少时最赤诚爱过的人面前，程青还是忍不住将自己心里的脆弱都全部摊开，眼前的人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仍是当年那般美丽的容貌，而岁月的横加掣肘不过是令他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他过的很好，他当年做的选择也没错。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不热爱舞蹈，程青，你当年是整个舞团跳的最好的姑娘，如果能找到更好的舞伴，你现在甚至应该拥有更大的舞台，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你从前是最骄傲的。”

韩烁眼中的不可置信已经暴露了他的犹疑，颤抖而激烈的语气更像是某种狡辩，面前女人看他的眼神从淡漠转化为了怜悯，这张同样的脸在他午夜梦回时出现了多少遍，他不会忘记。

“这都不重要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不会跟你走的，从前不会，现在更不会，如果你没有别的事要说，我就要回去了。”

女人眼中的光彩只有在初见面前人的那一刻曾有片刻闪亮，她转身决绝的背影只是寻常的一次离别，如同她千万次记忆当中，当年那个青年在路灯下的背影，至少这一次，是她有勇气先走了。

“程青……”

“妈，刚才那个人是您的朋友吗？”

“你怎么还不出门？不去接你老婆下班了？”

程青将瓶瓶罐罐的药倒在桌子上，还冒着热气的开水被推向靠近茶几边缘的一侧。

“这就去了，刚才手机忘拿了。”

青年整了整自己皮衣的外领，一手撑着鞋柜，一手将自己的皮鞋的后跟抬起，狐疑的眼神在自己母亲身上转了几转，但到底还是在那古井无波的神情下败了阵。

“今天家里不做饭，你爸不回来，你们俩在外面吃吧。”

程青整只手都握在玻璃杯的杯壁上，通红的掌心被水的波纹拉扯变形，像是鲜红的血，盘旋在密密麻麻的掌纹之上，而厚厚的茧则令她对此无知无觉。

“您和我爸……”

“这都几点了，你可别迟到了，到时候又惹得你老婆不高兴。”

“哎哎，我这就走，这就走。”

青年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这才意识到已经在家中浪费掉了太多的时间，还未说完的问题总会有时间之后再问，可是自家老婆那个火爆脾气他可是实在惹不起。

他三下五除二地抓起柜子上的钥匙便急哄哄地拧开了门把手，铁门被重重摔上时在空荡的走廊里发出巨大的回声，久久没有散去。

在这漫长的余韵中，程青将手里攥成一把的药全部吞入腹中，而后平静地将只剩半杯的水又放回了原位。

她神色如常地从沙发上起身，转头向卧室走去，整齐的床铺是难得一见的场面，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丈夫不会回来，儿子儿媳也被她打发了出去，她选择在这样一个日子去死，是很早以前就在日历上圈好的决定。

而韩烁的出现则是个意外，程青闭上眼睛躺在了床的正中间，身上的衣服方才蹭上了水，但无伤大雅，反正之后都是要进火炉的，烧成灰的东西没什么可在乎的。

而韩烁却还是那么爱打扮，她记得从前这人跳舞时便对衣服和鞋子挑剔的很，到了如今这个习惯也不曾更改。

他换了新的眼镜，比从前看上去更好看了，羊驼绒的围巾围住了那修长的脖子，即使有了高领的毛衣，这人却还是这么怕冷，那为什么只穿大衣在外头，这些问题，她到如今才历历在目起来。

韩烁是她年少时的梦中情人，或者说是所有少女眼中的白马王子，出生在体面富足的家庭，又生了一副玲珑面孔，干的工作也是十分体面的艺术行当，在他们这样闭塞的小县城里，再找不出第二个同韩烁一般的人物。

如果不是因为他父亲的事情，也许他便不必就此背井离乡，也许他们真的会有机会能够结婚生子，或者一直当一对合拍的舞伴。

程青承认自己说了谎，她年轻时也是恨过的，恨韩烁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留她一人受别人的白眼，县里当年也给她临时找了新的搭档让她可以去参加比赛，但她却发了疯地一个人跑去了深圳。

现在想来，当时还真是年纪小，以为全世界都能围着自己转，做起事来竟也是不管不顾的，可是深圳那么大，她甚至不知道韩烁是否在这个城市，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她身上没有多少钱，来的时候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被人坑了也只能蹲在路边哭，那时候她又开始想韩烁，想他能够从天而降带自己离开，可是现实却是她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一个个朝路人打听那人的踪影，太不切实际了她当年，那姑娘怎么会那么傻。

无功而返回来之后程青是赌了气的，她拒绝了重新回到舞团，甚至听从了父母的建议嫁给了一个老实男人，她那时想，如果韩烁再回来的话，她一定要让他看看，自己没有了他也能过得很好。

即使不再和他一起跳舞，她也能有自己的事业。

刚开始的婚后生活还是很好的，丈夫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是养活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但是等有了孩子以后，那点微薄的薪水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她虽然是舞蹈生出身，但是几年搁置下来，舞团便已没有了她的位置。

她找不到工作，填补不了家里的空洞，丈夫便只能再找些零散的工作，回家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晚，于是那些隐藏的矛盾便在一次次深夜的争吵中爆发。

丈夫开始逐渐嫌弃起来她大手大脚花钱的毛病，厌恶她总是花枝招展的打扮，婴儿的啼哭更是给这个原本便分崩离析的家庭添了一把火。

于是争吵逐渐演变成了打骂，她反抗过的，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她已经离不开自己的丈夫，所以那个原本娇气的女孩学会了妥协。

她总是舒展的双臂因为常年抱着孩子而变得浮肿，她的脸上因日夜的操劳而逐渐爬满了褐斑和皱纹，那双总是光彩流转的眼睛也变得混沌不堪。

她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当中搓去了自己的骄傲，所以她也没有资格再去过韩烁口中，那个她曾经向往过无数次的生活。

韩烁没有对不起她，是她自己，生生断了自己的后路，就如同她曾想过用剪刀结束自己的生命，却因为怕疼而选择了吞服安眠药。

她想死的安静些，也漂亮些，她想人们看见她死后的面容时能回忆起她年轻时的样子，即使她已是个生死都需避谶的老人。

死了就死了这是年轻人才能说出来的大话，她已老了，清楚明白了死亡的恐惧，于是这样大的决心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是太过艰难，但还好，这药确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

她的记忆已经逐渐变得模糊，耳边好似又响起那首钢琴的协奏曲，灯光最后长久地落在那面容祥和的女人身上，她交握的双手正搭在心口，看上去只像是睡过去了一般，画外的旁白被渐响的钢琴曲所取代，而后灯光暗去，幕布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