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 第50章 第 50 章

“求求你看看我吧，先生，我不明白创作的意义。”

落幕的最后，怀抱着钢笔的青年跪在铺满纸张的地上痛哭流涕，声嘶力竭地喊出这句永远得不到答案的话来，而死亡已经无情地带走了他的挚友，尚且年轻的躯壳还怀揣着无比的激情却要被现实痛击至无法翻身。

创作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还没来得及问，或者说即使问了也得不到回答，年长的智者已被无情的病魔裹挟，他们短暂的交流不过是远隔重洋的信件。

舞台交错的画面是不断亮起的书桌前的身影，说是独角戏也不为过，从头至尾两个人相对而坐，光影的暗灭则是现实意义上的距离。

杨树记得那个青年手持来信忍不住地在房间里转圈，也记得那位长者含笑对待他信中每一句幼稚的疑问，他们从前隔着跨不过的山海，而今后则是生与死的永别。

他应该告诉他的，他快要死了的这件事情的，那个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甚至这个世界也没有善待他，他却这样自私地将这个青年生活中唯一的希望给浇灭，让他误以为那些再也没有回应的信件是源于对他贪心的惩罚。

于是他终其一生都要困在对自己的自责与悔恨当中，也永远无法得到解答，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杨树承认，她并不怎么喜欢这个故事。

“小黄啊，这就是我一直跟你提起的，我的徒弟陆岳川，也是这部话剧《如山》的导演兼编剧。

我早就想介绍你们俩认识了，可是一直对不上时间，这回可是让我给逮到了，你们俩可是我在青年这一代里最看好的创作型的人才，怎么样，看完这场话剧，有什么感想没有？”

站在何翰飞身旁的男人脸上留有成片的络腮胡，原本应该是吓人的模样，但却因为太过圆润的脸型而消弭了那种骇人的气势。

一米八几的身高因为被何导揽着肩膀而整个人都塌了下去，他弯着腰握住了黄元贠的双手，笑起来时眼角的褶子几乎要将那双桃花似的眼睛挤得看不见踪影，他真矛盾，杨树想眯起眼睛打量道，半分都没有角色身上的影子。

“感想说不上，”

黄元贠收回自己的手后没有退后，于是天然地便比身后的几位演员往前了几步，这会儿被何翰飞这么一问便更是定在原地不动，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林仲旬不愿意让罗万去见他，只是单纯因为自己快死了吗？但是不正是因为余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才想最后见一面自己的挚友不是吗？”

“因为没有钱。”

“什么？”

黄元贠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歪了歪头，似乎是没有理解眼前人这句突兀的答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说，是因为罗万没有钱，”

陆岳川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说出口的话却是让在场的人都愣了神，

“罗万在香港是个乞丐，那本他找到林仲旬地址的杂志都是在路边的垃圾桶里翻来的，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人注意到，两位主角所处空间的设计也有很多的不同。”

“我看到了，那个罗万的桌子是垫着纸片的，而且上面有很多裂痕！”

周明冷不丁地这么一出声，差点把黄元贠吓了一大跳。

“对的，因为想着重于突出人物的对白，所以场景就设计的非常简单，一些背景只能通过这些细节来展示。

但是从罗万信中提到的，他今天又赚了多少钱，过不了两天就能买下新的钢笔，以及他小心翼翼用木板压平的纸张，林仲旬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他的生活十分拮据。

而在那个年代，船票是很值钱的东西，他不希望这个孩子只是为了见他一面而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但是为了照顾罗万的自尊心，他却没有把话说的那么明白，这才造成了这样的误会。

有的时候我们讲见字如面，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词不达意。”

陆岳川的解释犀利地直击人心，从头至尾面对着众人惊讶的表情也只是始终保持着和煦的微笑，他当然清楚，眼前的这些人大多都是从小就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自然不会轻易发现这部剧后隐藏的真相。

可在他看来，艺术本来就是源于生活的，这些显而易见的，总被人忽略的金钱窘境，恰恰才是文学得以落地的原因。

而也正是因为成为作家是最没有成本的一件事情，一支笔，一张纸，所有的故事都可以从此刻开启，所以一个乞丐也可以拥有一个当作家的梦，这是现实与理想的奇妙相融，是罗万这样的底层人民触碰到上层泡沫的一瞬美妙。

但通往梦想的道路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他努力有余，而天分不足，投出去的文稿大多石沉大海。

毕竟即使是传世佳作也可能不为当世人所理解，艺术本来就是孤独的，可是他还太年轻，又对文学抱有太大的希望，所以遭遇挫折时才会那么怒不可遏。

他渴望这个世界听到他的声音，可这个世界本来，就未曾聆听过任何人的声音，于是他不忿，不满，对生活失去希望，停笔，抱怨，思索创作的意义。

长久得不到正向反馈的创作消弭了他的信心，他迫切地希望有人能救救他，能让他重燃对生活的希望，于是他向林仲旬提出了见面的请求，却不知此时他的这位笔友已重病缠身。

而那封绝笔信则是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彼时他跪在地上痛哭之时，不知其友已不在人世，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错位，打从一开始两人行进的便是渐行渐远的路，可他后来总会写下去的。

而后在某一天回到大陆之时才会得知事情的真相，陆岳川原本是这样设计的，甚至还煞有其事的添加了一段医院里林仲旬妻子的独白，只是还在犹豫要不要在正式演出的时候加上罢了。

“或许你可以选择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去做一个旁白，或者加在最后？”

杨树只是偶然想到自己之前看的一本小说，多年后经由别人告诉主角的真相，看起来似乎与眼前的画面不谋而合。

“我这样想过的，也许后来会改进，但是至少现在，我觉得停在这里也很好。”

陆岳川眼睛亮起了一瞬，而后又朝着杨树真心实意地笑了笑。

“没想到我们小杨对话剧也这么感兴趣啊，要不要跳槽来我们行业？”

何翰飞从始至终都带着欣慰的笑注视着面前的这些年轻人，他明白，无论是什么样的行业都需要着新鲜血液的注入，而现在看起来，他们行业的未来应当是十分光明。

“杨树她观察能力特别敏锐，我以前总说，比起我，她才更适合去当个话剧演员，但是后来我发现她其实方方面面都做的特别好，所以不管哪个行业都争着抢着要呢。”

白杨适时地插了这么一句玩笑话，这才缓解了杨树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尴尬，惹得在场的人都笑出了声。

“原来是这样啊，那白杨你可是捡到宝了啊，你可得好好对人家杨树，昨天芊芊回来还跟我说，她可是很喜欢这个漂亮姐姐的。”

何翰飞笑着拍了拍白杨的肩膀，又朝着身边的杨树点了点头，这才转向了黄元贠的方向。

“那小黄，你们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吗？要不要跟我和岳川去吃饭，一起聊一聊你的新剧，听说你们现在已经通过审批，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演出了。”

“嗯，我这边没什么问题的，那你们，”

黄元贠转头看向了身后自己剧组的演员们，零零散散的四五个人互相看了看，脸上都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按理来说这样和大导演吃饭的机会实在是难得。

但是呢，人家既然说是要聊新剧的事，免不了就要谈到不少的行业内幕，因而这些话便不是外人能够轻易听得了，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拒绝，只是这话却是实在难说口的很。

“我和杨树准备去吃点当地的小吃，好不容易来这么一趟，明天就得走了。”

白杨率先拉住了杨树的手，对着何翰飞解释道，缓解了众人的尴尬。

“对对对，我们几个人一会儿还想接着去看个展，时间赶得也有点紧。”

周明作为在场除白杨以外，唯一一个跟自家老板还算熟悉的演员，当仁不让地充当了这个开口的角色，于是有了他们这两个人打头阵，其他的演员也陆陆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完美地躲开了这场饭局。

“那既然如此，你们就先去忙吧，那何导，我们就先走吧。”

黄元贠在最后一个人话落之后，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朝着何翰飞的身边走去。

而站在一旁的陆岳川也十分自然地挑起了话头，三个人边说边笑地朝着房间的门口走去，白杨回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还未收拾起来的舞台，有一张空白的信纸被空调的冷风吹起，不知飘向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