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 第41章 第 41 章

“杨树，你看阿姨也没有什么拿手菜，所以只好委屈你了，但这道狮子头是杨杨小时候最爱吃的，知道你们上海人喜欢甜口嘛，这个料汁我还专门多加了点糖，你快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杨婉云露出个温婉的笑来，将那道原本摆在正中的狮子头朝二人的方向推了推。

“谢谢阿姨了，我吃饭其实不挑的，什么口味都行。”

“瞎说，所有人里就属你最挑食了。”

“闭嘴。”

杨树恨不得把身旁这碎嘴子给赶到客厅去，却碍于这饭桌上实际上只有她一个外人而作罢，她压低声音露出个渗人的微笑，警告的话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

“妈，你不用管我们，你想吃什么让阿姨做就是了，反正我们俩平时也不经常回来。”

白杨将狮子头用勺子切成了两半，一半给杨树夹了过去，另一半则是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这会儿说话都是含糊不清的。

“这可不行的呀，你们俩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是没有好吃的，那没办法，但现在都回国了，一定要把胃养好。

你看看现在外面多少人年纪轻轻的就这个病那个病的，说到底都是吃的不好，再说了，家里的饭又不是天天需要你们俩做。

我觉得这个阿姨手艺就不错，你们想吃什么提前讲一下，到底还是回来吃得好。”

任何一个母亲提到吃饭这件事情都会变得滔滔不绝，杨婉云自然也不例外，她放下筷子苦口婆心地劝说着面前的两个孩子，却是换来两个人“虚情假意”的附和。

“好，我们俩一定好好吃饭，好好养身体，不让您操心。”

白杨到底在母亲面前还是个乖孩子，而且这种问题上也实在没有必要顶嘴或者如何，何况过段时间也应该拉着杨树去看看中医才是了，这人总是吃不下饭，肯定又是工作忙的身体垮了。

“这就对了，这几天我都住在家里，肯定看着你们俩好好吃饭，非要把你们这个坏毛病给调过来不可。”

杨婉云自然是不相信自家儿子这般的“花言巧语”，总归还是要自己看着最放心。

“阿姨，”

杨树这么突兀地一出声，把原本正在给她夹菜的白杨都给吓了一跳，饭桌上其余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杨树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

“我不住在这边的，我有自己的房子。”

这话便是说的委婉的，杨树不喜欢含糊其辞，当然也不喜欢出尔反尔，她今天不去解释，让白杨妈妈误会了去，到了之后不信守承诺，便要背上个不懂事的小辈的骂名。

虽然早说晚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杨树发现，她其实是不喜欢被长辈管束的。

“对啊，妈，我们俩又没结婚，怎么可能住在一起啊，而且杨树是本地人，人家本来就有自己的房子的，你光管我就行了。”

白杨平日里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整个人说话的语速也是慢慢的，但是许是今日的气氛实在太过诡异，他这才不得已地扮演了这个活跃气氛的角色，虽然看上去也并没有解释的很好就是了。

“是啊，你们俩也都认识这么久了，现在既然已经确定下来了，那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

果然，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妈——”

“阿姨，这个事白杨可能没跟您说，我是不婚主义者，意思就是说我这辈子应该都不会结婚，不管跟谁在一起。”

果然，她就知道白杨不敢轻易跟母亲提起这件事情，但是话赶话既然都已经说到这了，这早晚都要面对的问题，还是要先说请了为好。

“不结婚啊……”

杨婉云倒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古板，因而自然明白杨树现在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这件事情对于她来说也确实有点震惊，所以一时之间也只是喃喃出声。

“不结婚也很正常啊，再说了，那结婚的还有离的呢，说到底那结婚证就是一张纸而已，没什么用处。”

白杨急忙高声补充道，全然不似他平常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那副样子。

“那你们之后有了孩子怎么办，这没有结婚证，孩子怎么上户口啊，这可是麻烦的很啊。”

杨婉云很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整个人全然不似刚才那副温婉的模样，连着原本拿在手中的筷子都放了下去。

“那个阿姨，我刚才忘了讲，我也不会要孩子的，也许老了会领养一个，但自己肯定是不会去生的。”

杨树这会儿已经十分乖巧的双手放在了膝盖上，一字一句对着面前的妇人解释道，可是与之相悖的，她嘴里说出的话，可是一意孤行的很。

“一辈子不结婚，不要孩子啊？”

“对的，阿姨，这事情我早就想好了，甚至早在我认识白杨之前，我知道他可能是担心我给您留下的印象不好，所以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但是对于我来说，我不觉得这算什么污点或者难以启齿的事情，但当然，您不能接受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杨树已经做好了拎包就走的准备，幸好她今天穿的是双较为宽松的运动鞋，一会儿换的时候也不会浪费太多的时间。

“妈，这事我本来也没想瞒着你，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说，我喜欢杨树，这本来也不需要什么证明，世俗的标准对于我们来说本来就不重要。

更何况，我从十八岁那年开始都已经离经叛道的很了，不在乎再多这一件。”

学艺术轻松吗？外人看着光鲜亮丽，无数的父母以为将孩子送上了艺术这条坦途，用无数的钱砸进去就能避开那条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但是也并非全是。

早早定下的人生目标到了最后才发现自己并无天分的比比皆是，所以什么选择是对的，什么选择是错的，不到最后，谁也无法真正讲清楚。

所以杨淑云其实并不喜欢替自己的儿子做选择，也希望万事都能由着他的心意来，她的孩子不是谁的附属品，也不是谁梦想承载的容器，更不是，更不是用来撑面子的小辈。

可是现在她看着面前这个与她“据理力争”的孩子，却越发觉得自己跟儿子已经离的太远了，远到像是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如同一只随时会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的太高以至于她根本就抓不到些什么。

她在这个沉默的瞬间，恍惚想起来白杨小时候就是个过于安静的孩子，有时候不说话呆坐在房间里就是一整个下午。

小朋友叫他出来玩也叫不出去，只抱着那只绵羊的玩偶一个人缩在家里自说自话，有一回她匆忙结束演出回来已是半夜，那天是他七岁的生日，整个家里却连一个大人也没有。

阿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已坐上回家的车子，她按亮走廊的灯的时候，整个房子里静的吓人，最后她是在家里的后院找到睡着的孩子的，那样小的一个小孩就缩在花园的秋千上，旁边的蚂蚁洞上横七竖八的有几支开叉的树枝，她去抱起白杨时，小孩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妈妈，蚂蚁都已经回家很久了，你怎么才回来呀？”

睡眼惺忪的孩子紧握着拳头，手上残留的泥土蹭红了眼睛，她忍不住用侧颈贴上孩子柔软的脸颊，冰冷的，柔软的，这是她的孩子，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会甜甜的叫她妈妈。

孩子是不会对父母产生仇恨的，因着这份血缘亲情，因着这份天然下位者的身份，他们永远只会原谅，永远只会反思，这很不公平。

孩子只能爱自己的父母，大脑会逼他们承认，而父母的世界里却不止有孩子，在此之前他们广阔的人生中已有太多太多复杂却又充满诱惑力的事物，而人的精力却总是有限的。

所以就在那个普通的夜晚，杨婉云决定辞去自己的工作，专心回归家庭。

白杨的父亲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常年呆在部队里，她没法怪他，这打从他们结婚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但是心里不免还是怨的，而她也清楚明白，白杨的心里也是“恨”他的父亲的，不然他不会连这个饱含期望的名字都一同丢弃。

只是这份恨又太浅，如同爱的缘分原本就如此浅薄，这是不能改变的，日积月累的事实，而她能做到的，只是在中调和这二人的关系，维持着这岌岌可危的平衡，但可能从多年前，从白杨出国的那年起，他们就已经失去自己的孩子了。

“那你爸那边……”

杨婉云无意识地喃喃出声，话说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的是什么。

“他老人家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他早就不想承认有我这个儿子了，大不了我把姓也一起改了，再也不回去了不就行了。”

白杨原本古井无波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了下来，筷子落在桌上时是沉闷的响声，上海最近总是下雨，窗外乌压压一片的云接连在一起，似是有闷声的雷响下。

“杨杨，你别这样，他毕竟是你爸爸，他怎么会不爱你，你不知道这几年你在美国的时候他——”

“我吃饱了，我先送杨树回家，可能要晚点回来，您要是困了就先睡吧。”

原本正在一旁稀里糊涂的杨树这会儿陡然被点了名，不明所以地被人拉着手腕便往门边走，身后的喊声由近及远，他们走出门时，恰好听见被严实的窗户遮住的那声惊雷，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