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魏芝初次见到苏煜。
他气宇轩昂,肩膀宽阔,身板笔直,将紫色宽袍穿得分外有气势。
起码叫她第一眼看去,就不像推官那样,唯富商命令是从。他应该是那种为民请命,注重案件事实的人。
苏煜这趟是亲自来提审从云隐山上抓的几个盗匪,他们胆子挺大,竟然在他地盘上劫走了京官的家属。
他撩起前袍,黑靴踩在石阶上,敏锐地察觉到侧边有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无论是牢狱内,还是牢狱外,都没有人这么大胆。
他侧目瞥过去,魏芝正看他看的愣神。她刚哭过不久,平时瘦削的脸颊现在有点浮肿,眼睛又肿又红,眼皮上多了好几层。
苏煜这一眼刺过来,叫她整个人突然清醒了过来,连忙低下头看自己鞋尖,没多一会,她再抬头,苏煜衣角的影子都没了,他人早已进牢里去。
魏芝托了认识的狱卒,进了牢房,将伤药替江梓杭换上,看他痛的隐忍的模样,魏芝边上药,边无声地流泪。
上完药,魏芝将江梓杭扶着靠在墙壁上,她给江梓杭喂了一口水,他就着她的手喝下后,他说:“芝儿,我,我对不起你。”
他虚弱不稳的声音,又让魏芝的鼻腔一酸,她捂着脸抽泣,也不敢去环抱着他,因为怕他胸口的伤让他喘不过来气。
魏芝只是不住地摇头。
“回去吧,就让我死在牢里,只是,苦了你和娘。”江梓杭苍白的脸上也流出了一行泪水。
魏芝知道,他做人清白,断不肯签下那份供词,他想用死来证明自己。
“要不就签了吧,我们只要好好活着就好了,不用在乎那狗屁名声。”魏芝哽咽道,轻轻趴在他肩头哭泣。
江梓杭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他在谭府出了这样的事情后,江州也不会再有人雇佣他了,等于他在江州这个地方就失去了信誉。
“我不想你死,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你怎么能死。”魏芝声音哀痛,泪水打湿了他肩头的布料。
江梓杭沉默了许久,才说:“芝儿勤劳,容貌出众,以后一定会再找到比我更能让你幸福的人,我,”他说到这声音也哽住,“我无家境,得妻如此,是我之幸。”
魏芝听他的话,顿时来了气,但一想到他现在受了重伤,握拳砸他的手停在空中。
“江梓杭,你在说什么?你是想让我嫁给其他人吗?”
“可是我不想的。”她晃着脸,豆大的眼泪从下巴滴落。
江梓杭附近牢房里的人都在艳羡他娶了个这么好的娘子,他们大多都蓬头垢面,三教九流的都有。
魏芝不知擦了多少遍泪水,才从关押江梓杭的牢室出来。路过刑讯室,这里像是被血水泼过一般,刺鼻沉闷的血腥铁锈味扑面而来。
她当即皱了眉心,却看到刚刚进来穿着官袍的那人也在,他面无表情,在桌前翻着卷宗,并不为周围难闻的气味影响。
不知怎的,魏芝竟然心生一种,他可以解救江梓杭的念头。她向苏煜走了几步,没等靠近,就被两边护卫拦下,她嘴里“大人,大人”的喊个不停。
许是声音太过聒噪,这刺鼻血腥味没叫他皱眉,她的叫喊声倒叫他微皱眉心。
苏煜见是一瘦弱女子,抬手挥袖,让护卫退下。
他言简意赅,只说了一个字,“讲”。
魏芝将事情从头到尾都讲了一遍,她着重向苏煜解释清楚:江梓杭并没有伤害谭弥,而他却被谭弥指使的人打得遍体鳞伤。
苏煜坐在太师椅,向后微微仰面,视线垂落在笔架上。魏芝双手紧紧捏在一起,等着他的答复。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思考,魏芝又多说了一句。
“始作俑者是我一人,我不要我夫君代替我受惩罚,关在牢里的人应该是我。”魏芝说得坚决,经眼泪洗过的眸子光彩熠熠,看着苏煜仿佛看到了救星。
苏煜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立体眉弓下的目光深邃。
他沉了口气,“不管怎样,都是你们无理在先,那谭弥确实丢了一只眼睛。”
“可是我夫君没有错,是谭弥,是他,”魏芝的舌头有点打结,但是她很快恢复,“是他先起了色心,想侮辱我,我才动的手。”
苏煜点头认同她,但心里实则不为所动。
他说:“这也只是你一面之词,可有人证?”
“有谁证明那天你去了谭府?”
魏芝突然哑口。那日来找她去谭府的婆子长什么样,她根本记得不清,而且那婆子肯定也是谭家人,怎么会帮她作证?
回家后,魏芝还是觉得不能善罢甘休,她得做点什么。
一种诡异且恐怖的念头从心底起来。
要江梓杭真的因牢狱之灾死去,那她也不想活了,在侍奉送走他母亲后,她就去找谭弥同归于尽。
但这个想法在一夜之后又烟消云散。
江梓杭人还活着,魏芝觉得还是应该想尽办法去争取一下。
她只能去谭府找谭弥。
谭弥的书房内,他头上裹着一圈白布,横过右眼,双腿敲在书案上,哼着曲儿。
魏芝只觉得奇怪,他对她这个真正伤了他的人,反倒没有那么记恨。
魏芝别无她法,只是求着谭弥,撤了对江梓杭的起诉,全针对她一人就好。
“你想得美,起诉你?这岂不是让爷打着旗子,去告诉别人,爷没睡到女人还被戳瞎了一只眼?”谭弥讥笑着说。
魏芝默了片刻,问:“那谭公子究竟要怎样才肯饶了我夫君?饶了他,也能体现您宽宏大量,不与人计较不是?”
谭弥嗤了一声,摇着手指,“爷不在乎别人觉得我是不是宽宏大量。”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么,办法也不是没有,只要你今天陪我睡一觉。”
魏芝面上立刻如死灰,但很快就扯了个笑,问改天行不行。
谭弥答应了。
到了约定那天,魏芝先是将江梓杭母亲送到医馆去诊病,托大夫照料她一天。
回到家后,她做足了心理准备,直到谭弥敲了后门。
谭弥进了她屋子,在堂屋时就已经控制不住,抱着她,嘴里“乖乖”的叫个不停。
魏芝强忍着心里的恶心,去拔头上的银簪。不知是不是之前被刺过的缘故,这次谭弥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松开她,和她拉开了距离。
“别害怕,谭公子没了一只眼睛,是我一人所为。”说着魏芝将银簪尖头对准自己的脸,锋利刃口从颧骨斜着滑下,横过鼻梁。
鲜血顿时从不齐整的长痕中流出,她面色疲惫无神,前襟和束发都被谭弥弄乱了,宛如一个凄厉的女鬼。
“妇人家最注重颜面,今日我毁了它,就当抵了谭公子伤的一只眼睛,谭公子能放过我夫君吗?”
谭弥被她疯狂的举动惊吓到了,他瞬间慌了,以袖挡面,嘴里不停骂她是痴子,疯子。
他口不择言的同时,说出了他故意搞坏江梓杭名声的真相。
他就是看江梓杭不顺眼。
谭弥说江梓杭表现得那么好又如何,他活该,就看不起他在老爷子面前爱显摆文采的样子,他想要往死里搞他。
魏芝再也忍不住,握着银簪的手也被利刃刺出血,她在后面追,谭弥在前面跑,很快两人出了胡同,到了大街上。
街坊四邻都看见了。
魏芝哭诉着说自己被谭弥非礼,街坊义愤填膺,不让谭弥走,架着他去了衙门。
大堂之上,推官见又是魏芝,他头都疼了。
上次审判,判了江梓杭恶意伤害主家,他其实知道有很多漏洞。
但对于本地大家族,这事也只能这么判。
这次街坊邻居架着谭弥,把他扔在大堂中央地上,他们也在门口围观审案。
众人只等着衙门能给一个服众的解释。
谭弥一时也慌了,只是辩解他没有要□□。他见魏芝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假装柔弱的样子,他格外气恼。
“你这贱人!”他想上去扇她,却被一旁的捕快用水火棍架住手臂,谭弥整个人双手扑到在地。
推官也不好妄下定论,直到谭府派了人来,在谭弥耳边低语几句,谭弥才改口,说他是来给江梓杭家送银子来的,结果反倒是江梓杭妻子想勾引他。
此话一出,公堂外的围观群众群情激愤。
“他娘的,你放什么狗屁,江家媳妇不屈服于你,脸都叫划破相了,你还敢说人家勾引你?”
“就是啊,呸,你这仗势欺人的人渣,不过也就是大户人家的一条狗罢了!”
魏芝脸上的伤口虽然止了血,但黏在伤口附近的血液干涸,往常的清丽小脸变得分外可怖。
魏芝也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死咬谭弥想要奸污她。
但审了半天,推官也只盯着魏芝一个人问话,丝毫不敢得罪谭家。
谭弥装作晕倒,借口眼伤复发,最后推官竟然放了谭弥回家,宣布择日再审。
谭弥离开时,嘴角得意地勾着笑,魏芝跪在地上,她牙齿都快要咬碎了。
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毫发无伤地离开了衙门。
魏芝心中郁愤难填,即使她想往谭弥身上泼脏水,但她也泼不中,他身后有人罩着。
她回过头,蓦地和大堂侧面廊檐下的苏煜视线对上。
他箭眉蹙起,眼神专注而深邃,这眼神叫她极为不舒服,魏芝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心思仿佛被他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