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后院的小门处。
几个家丁帮赶来送肉的屠户卸东西。
三月的天乍暖还寒,早晚天还是很凉的,可那王屠户光着膀子,穿着粗布无袖衫,手臂粗的比打杂的大腿还要粗。
两个打杂费劲抬的蔬菜框子,王屠一个人搬着,三两步从后门门槛跨进,搬到厨房里去。
不一会五六个框子在板车上被卸得干干净净了。
一个打杂挽起袖子在脑门上抹了一把汗,从厨房里端出个土瓷碗,盛满了茶水,出门递给王屠户。
王屠户接过碗,一仰头喝完,茶水顺着下巴,流在他短粗的红脖子上。
“我们管事说了,这月十号去您铺子把帐结清。”
打杂接回王屠的空碗,抬头望着他,额头边的汗滑进了眼里,火辣辣的。
王屠笑着摆了摆手,笑声很粗犷,揩了揩下巴。
“你们是大户人家,我们小门小户的生意还得仰仗您多多照顾。”
打杂叹了口气,“您客气了,我们也是替主家打工,都是苦命人呐,哪里轮得到我们仰仗您呢。”
王屠干笑了两声,也露出满面愁容。他说自家老母病重,眼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眼下急需用钱之类的话。
几个苏府打杂和他互相倒着苦水。
后来又说其他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最近安阳城内的趣事。
“对了,你们知道那个疯死婆子的丈夫刘二吗?”王屠开启了这个话茬。
几个打杂点头,他们也都听说了这件事,倾向于她是在坟地里看见了脏东西,染上的疯病。
这城外刘村闹了鬼的事情,就这么在苏府下人里传开了。
更晦气的是这几天府里来了只猫头鹰。猫头鹰昼伏夜出,夜里咕咕叫的,像是倒钩在树枝上的黑猫,一到半夜那眼睛发绿光,被它盯上必然是得吓出一身冷汗。
这可不是什么吉祥东西。
府里家丁起夜,或者半夜护院,也都提心吊胆的,生怕遇到什么鬼啊魂啊。
“那刘二搬来了城里,住在了他哥家,不知怎得在哪发了财,最近在赌坊里输了不少金银财宝。”
“听人说,要是往常他赌急眼了全输光之后,回家指定被他婆娘摁在地上捶打。现在好了,他婆娘死了,没人管得了他了。”王屠户道。
“这倒是个怪事。”打杂托着下巴作思索状,“别是这刘二在山里打猎看见啥山神吧,许了愿死老婆能发财?”
王屠觉着有趣,哈哈笑道:“这也太玄乎了,谁见过山神啊?他刘二是个猎户,猎了山上那么多东西,山神不给他惩罚,反倒说还给他赏赐?”
有人打趣道:“那可不好说,王屠户你杀了那么多猪,说不准晚上就有猪妖来向你索命来。”
王屠笑骂道:“呸,老子才不信这些玩意。”
他一身的杀气,还指不定是谁怕谁。
王屠户嫌弃这个话题太晦气,想到城里最近来了变戏法的道士,连忙转移话题,向几个打杂津津有味的介绍。
那些变戏法的在大街上摆了几天的摊子了,什么走刀山,火中取栗,喷火等,表演一结束,那道童便卖起了符纸,买的人还不少。
而城内最近发生了这等鬼魂索命的事儿,很多百姓也愿意信这个。
符纸三文一张,也上不了什么当。
眼尖的瞥见了王屠腰间塞着的黄纸,声音尖锐道:“哎,是不是这个,你刚不说不信吗?”
几个打杂纷纷看过去,王屠脸色黑红,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腰间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符纸。
“要不我这张给你们,我再去街上买,我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那摆摊的。”王屠为人还是仗义的。
打杂们哪好意思要,连忙拒绝,一个人说:“您自己个儿留着,我们一会上街去买。”
“好嘞,那我这就不再叨扰诸位。”王屠把卸完菜的空框子扔回板车上,和几个人道别。
离午饭的时间还早着,王屠户走后,几个打杂活都忙完了,坐在厨房外的院子里闲扯着,商量着让谁去街上买符纸。
就在此时,苏玥从后院的月门钻进来,打杂先是一愣,最后全体稀稀拉拉地站起来问好。
“你们说什么呢,什么变戏法的?”
离了陆衍他们,苏玥闲逛到了后院,准备从后门溜出去,到大街上瞧瞧。
几个打杂年纪都不大,见是府里大小姐,知道她没什么架子,也便如实回答。
“我也要去!”
这几天她被关在家里着实烦闷得慌,听说大街上来了变戏法的,更是非常激动。
打杂们面面相觑,有一人开口:“这不太好吧,万一让老爷夫人知道了……”
还没等他说完,苏玥笑着摆摆手:“没事,我们快去快回,一个时辰都用不到的,出了什么事我就说是我偷跑出去的。”
见那人面色有被说动之意,她继续道:“你们要买什么,钱我来出!”
苏玥从腰间抽出一个荷包,荷包鼓鼓囊囊,看样子沉甸甸的,扔在其中一个家丁三儿的手里。
三儿接过钱囊,两眼放光,顿时有了神。其他小厮表情复杂,有个小厮微微摇头,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心夫人知道了要责罚你的。”
三儿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苏玥。
谁不想跟着个财神爷出去。
安阳城中,最主要的街道上,主干道的东西端口也是最大的城门。
虽刚过初一,但街上照旧是人头攒动,呈现一派繁华的景象。
街道很宽,街道两边摆着各色各样的杂货摊,小贩们吆喝着叫卖。中间偶有马车行驶过,带出的一溜烟的尘土,惹得两边路人捂鼻避让。
苏玥背过身挡住刮起的尘灰,手里拿了一串糖葫芦,咬着糖衣,背后跟着那个叫三儿的小厮,手里已经拎着各色铺子里的吃食。
那小厮家里排行老三,故人唤他小三儿,他母亲就一直在府里服侍着刘妈,现如今老了也是有点地位的。
三儿跟苏玥的身高差不多,年纪也相仿。但从穿着样貌来看,一个腰板挺直,一个总是习惯弓着,一看就是主仆。
一串有八颗糖葫芦,苏玥咬了两颗就皱着眉头,这糖衣很薄,山楂几乎要把牙齿酸倒,吃了两口就扔给了三儿。
三儿也不喜欢吃这个东西,但他娘教导过浪费粮食会遭天谴,还是硬着头皮吃下。
三儿脸皱在一起,像是被酸到了,苏玥拧着眉道:“你扔了吧,我去买其他好吃的给你。”
他心下苦涩,但笑着摇头说好吃。
眸光瞬间被远处的景象吸引过去。
“欸,你快看。”苏玥抬头,重重拍着三儿的肩膀。
街道北边的勾栏内,三个两脚凳搭得老高,一人披散着长发,在两个肩膀处用个黑色环圈着。
那人看着三十多岁的样子,长脸,鼻下留着一字胡,眼睛不大但有神。
吕鹤一手捏着个酒葫芦,仰头喝下一大口,另一手举着粗木火把,高举在空中,对着火焰一喷。
那火把的火焰呲出去一丈那么长,火龙一般向外延申,又很快消失,恢复成拳头大的火焰。
“好!”勾栏外的围了很多百姓,拍手称好,聚精会神地望着吕鹤表演的戏法,离得近的人甚至能感受到火焰灼烧过脸颊。
喔嚯了一声,苏玥在远处饶有兴味地看了两眼,视线紧盯着勾栏内的表演。边看边拨开人群,喊着让一让,从围观人群外围挤进去。
三儿提着很多东西,故而很难在人群中行走,只得伸长脖子,一边对越走越远的苏玥喊着“等等我”,一边也艰难地往人群里走着。
这种变戏法苏玥从小就看过不少次,但每次看都会觉得很有兴趣。
最有印象的一次,可能是她六七岁的时候,跟着府里的阿婆出去,她身量小,就趁人不注意钻进了勾栏里。
那时她站在变戏法师傅的下方,个又矮,没人注意到她。
她头顶落了些酒水珠子,一道火焰从头上放掠过,扎着的头发被烧焦了许多,回到家后不仅被父母说教,还被两个哥哥笑话说她变成了癞子,长大了就嫁不出去了。
苏玥终于挤到了第一排,栅栏内的地上铺了一块黄布,上面满是被投掷出的铜钱,崭新的或是边缘坑坑洼洼的,鲜少的碎银子。
吕鹤旁边下面有个弟子,面带笑容,拱手作揖,对捧场的人表示感谢。
吕鹤从喷完了一袋子酒的火,从高处翻了个跟斗跳到地上,落地无声,身轻如燕。
走到看台处取了一把平平无奇的油纸伞,他眉眼间尽是高深莫测的笑容,走到一铺着布的方形高脚桌旁。
打开黄色油纸伞,圆伞的骨架比一般伞要大。
他把伞前后,展示给观众,以显示他这伞下没有任何东西。
随后他缓缓往那方形台上一遮,再一拿开,台子上一个圆筒形的灯笼蓦然出现。
凭空变出一个灯笼,惹得看客一阵惊呼。
吕鹤的节奏把握的很好,微微走到方形台一侧,将伞的外面对着观众,再次转动纸伞,故技重施,一个直筒灯笼从空空的伞里取出。
他接连变出三个形状各异的灯笼。
三儿挤到了苏玥身边,吕鹤的灯笼也变完了。
苏玥看他变第一个灯笼时觉得惊喜,但接二连三变灯笼,越看越觉得逐渐觉着乏味。其他围观百姓的呼声也逐渐弱了下去。
但吕鹤仍然不急不躁,脸上神色自得的笑容,一手举着油纸伞搭在肩膀上,另一手随意拎着一个灯笼。
他绕着勾栏外圈走了几步,将手里的灯笼展示了一圈,又回到台子中央,一屁股坐在了那方形台上。
他坐在方形台上,翘着二郎腿,把提着的灯笼搭在腿上,又是用油纸伞将灯笼遮挡住,再一移开。
顿时,本该是灯笼的位置,变成了一只活生生的小黄狗!
小黄狗垂着脑袋,乖巧地趴在吕鹤的大腿上,对着看客汪汪叫唤着。
勾栏外响起了轰鸣的掌声和叫好声。
即使开头表演的变灯笼很枯燥,围观百姓逐渐乏味,也没能撼动这道人表演的节奏。从头到尾,这位稳如泰山的师傅也未发过一言。
这是什么障眼法,苏玥百思不得其解,她明明紧紧盯着那道人的一举一动,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表演结束后,看台旁铺着黄布的赤色长条桌,吕鹤坐在桌后休息,一边竹竿上挂着画有八卦图的白布。
桌后排着的人虽不多,但排队的人穿着打扮的布料不错。想是问询那道人要花大价钱,一般平民百姓负担不起。
望见苏玥的眼神朝那排队的人望去,三儿想了想道:“估计是些问吉凶的,好像是些大户人家的管家。”
三儿话音刚落,苏玥也抬脚去队伍里排着。
排队的时刻,前面的人说话神神秘秘的,声音都很低,苏玥侧头想听,根本什么都听不到。
终于排到了她,她才看见黄布上的一张纸上写着: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请坐。”吕鹤道。
苏玥拎起长袍坐下,眸子里是好奇和雀跃。
“伸手。”他继续道。
她照做,惯性伸出了右手。
“男左女右。”
“哦。”苏玥点头照做,连忙换了一只手。
她的手上有一道竖直的疤痕,划过了川字手纹。
吕鹤眯着眼,眼神似高深莫测的深渊,他身子往前靠了点,扇子抵在她手指上,撑平手掌。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慢慢念出一首诗。
“一轮明月圆又缺,几点寒星围残月,萤虫点蜡蜡不着,夜晚哭泪流前袄。”
苏玥有点茫然,全然不懂这其中的意思。
感受到空气似乎凝固住,本来雀跃的心也安静了下来。
什么圆缺的,点点寒星,还有萤虫,这首诗的意境让人觉得很悲凉。
苏玥沉了一口气才问出:“师傅,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吕鹤捋了捋胡子,垂眼看着手相,“啧”了一声,让人觉得不妙。
“岁运并临,六亲缘薄。”
什么意思,她听不懂。
苏玥本是觉着有趣才来这里看手相,现下看道人一副凝重的模样,真让她感觉到有大祸临头的危机感。
她摇了摇头,心下忖量,这道人莫不是想把事情往严重了说,好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