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乌鸦嘎嘎的叫着,一群飞鸟振动翅膀远离树林,直击墨蓝色的天空。
往下的林地间,树木像是竖直的黑线,迷雾散在其中。
树旁的大坑空空,旁边是堆积的泥土,插着的木板牌子倒在了一旁。
接连的蹦跳声音传来,几个人破布的衣衫,披头散发的样子,双手笔直地垂下。
若是仔细瞧,那些人睁着的眼睛从未眨过,大片的眼白泛着青蓝色,眼皮像是被固定住了撑大,像是体态僵直的木偶。
可木偶没有这么大个的。
汪汪的犬吠从这些人面前传来,他们蹦跶的更快了。
不一会儿,黄狗凄惨的叫声在喉咙里呜咽着,声音戛然而止。
蹲在一旁树丛里的苏玥,捂着嘴巴,屏住呼吸,睁大的双眼内满是惊恐。
月光拉长了她的身影,那些人僵硬着转过身子,下巴挂着鲜血,鼻子嗅着,瞳孔里红血丝闪过诡异的兴奋。
苏玥倒吸了一口凉气跌坐在地上,手掌向后撑在地上,掌心一触是湿漉漉的泥和扎进去的碎石。
她条件反射发出一声惊叫。
那些“人”闻声注意到了她,苏玥和他们阴森森的视线对上,便疯了似的向反方向的林子里奔跑。
她绕开大树,不要命地飞快跑着。
膝盖这会却嘎吱一声,一条小腿跟不上当即摔倒了在了地上。
背后的蹦达声越靠越近,苏玥跌倒在地上,脑子指挥她要爬起来,四肢却软瘫在地,怎么也没有力气。
她胸口的呼吸像是被抽出去了似的,呼吸不得。
借着月光,她窥见那些逼近的影子。
反转过身,便是一幅幅青面獠牙的面孔。
“啊!你们别过来!”苏玥惊声尖叫。
*
安阳城,苏府宅院内。
苏父背手,站在书房大开的窗户前,眺望庭院内新抽绿芽的樱花树。
春风拂过,有些叶子翩翩掉落,仆人正拿着扫帚在院墙处清扫着,眼尖的瞅见了从月门外匆匆走来的苏母,连忙停下手里的活来问好。
苏母只微笑着看了眼,便从书房门口进来,双手揣在袖口里,端在腹前。
“这么关着玥玥也不是事儿,自昨儿回来,除了喝药,吃了一顿饭,瞧着她病恹恹的。”
苏父沉默不语,转身回了书桌前,轻轻拿起桌上的一副书法,眼里溢出笑意。
这可是米芾的真迹,全书章法自然,堪称文学与艺术的统一,虽然是拓本。
“一副字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从新年看到了现在?”
苏母疑惑,再是什么宝典,也没自家孩子重要。
“你不让她出府,现在倒好,她连自己的房门都不出了,哪家的姑娘像她这样睡到日上三竿的。”
昨天下午,大约未时三刻,苏玥带了个陌生晕倒的男子回来。
她虽然没亲眼看见,但听刘妈说,那马车内血腥味重,还有可疑的鲜血痕迹。
问了才知道,苏玥没有伤,都是那小子的。
说是在下山路上,遇到了匪徒,刚巧遇到了出城查案的捕快,已经知会了他们。
“最近这城外不安生,还是别出去的好。”
苏父敛住笑容,看了眼愁容满面的妻子。
“让看院的晚上注意点,别磕睡了。”
苏母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就又听她丈夫道:“都是你惯的她,这月初刚去了明仁寺,月末又去。”
苏母蹙着眉,替女儿辩解道:“这月末该放榜了,我想着玥玥去寺里祈福,逸儿定能有个好成绩!”
苏父笑着哼了一声,将拓本放到案侧,苏母见他拿起了毛笔,便走到桌前倒水磨墨。
他挽着袖子,在宣纸上描摹着,边临摹边说:“她哪回跟你去寺庙是诚心礼佛?我看是跟人下棋练武。”
苏母脸色不太好看,她两儿一女,数这小女儿最不让她省心。
家里从小对她是按着男子的标准来抚养的,孩童时跟着她二哥的教书先生一起学的四书五经。
这大儿在南方江州任职,二儿17乡试中举,19进京赶考,都不让人操心。
唯独这个小女整天舞刀弄枪,逼着家丁练棍,每逢过节请戏班子来,也最爱听穆桂英挂帅。
苏父叹了口气,写了一行字停下笔,深深看了妻子一眼。
“要是男孩就好了,男孩的路不好走,这女孩家的路更不好走。”
他从京城辞官回乡,已三载有余,现已年近五十。
不算在外任职的时间,在朝堂之上已有二十多年,宦海沉浮,表面风平浪静,但底下早已波涛汹涌,血雨腥风。
朝堂之上波谲云诡,变幻莫测。
男子进退皆可,可这女子出嫁从夫,多少女子因为夫家倒台而丧失了所有,命运如此,毫无还手之力。
“可这朝堂还不是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去。”苏母放下墨块,捏着手里的绣帕。
对于丈夫辞官的行为多是不解,不然也能给两个儿子的仕途做个遮挡。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苏父从未向人透露,他察觉到了圣上的反感。
他历经两朝,当今圣上是独子且性格神秘古怪,言语作风是他难以忍受的。那皇帝痴迷于不正之道,甚至皇帝的老师和身边众人皆顺从他,没有逆反他的。
——
苏玥出了一身的虚汗,从梦中艰难地苏醒过来。
鼻尖仿佛还有刺鼻的血腥和湿泥味。
小谷从外推门进来,她刚洗完昨天的衣服。
“怎么啦小姐?是不是做噩梦了?”小谷将半边床幔挂在帘钩上,看着直直做起的苏玥六神无主地摇着头。
苏玥向床外看去,外面日头照得亮,这分明是自己屋子。
她拍了拍胸口大口地呼吸着,小谷绞着水盆里的巾子替她擦汗。
“要不把里衣换了吧。”小谷把巾子扔回铜盆,又转身去衣柜取了一套新的过来。
苏玥吞咽着发干的喉咙,点了点头。
接过小谷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下,手背擦了擦嘴,问:“捡回来的那个男的怎么样了。”
“那公子还没醒过来呢。”小谷说。
昨天先是目睹了打斗,再后来回寺庙的路上,山下采办和尚回来了,通知他们苏玥和一个受了伤的男子在等他们回去。
一见面,那一只箭贯穿了的手臂差点没把她吓晕过去。
当时苏玥肩膀撑在陆衍手臂下,让他靠着树干慢慢做下,她慌张地望着四周,入眼是一片无际泛着冷意的绿色。
正在她六神无主之际,寺庙采办从山下返回,他们背着的萝筐装满了东西,会定期下山进城买必需用品。
苏玥从没觉得看见这群秃子这么亲切,赶快请他们上山的路上把车夫喊回来接她。
采办不是真和尚,只是负责寺里伙食的,也剃了个光头的样子,穿着一身僧衣。
他们朝路边的尸体行了个礼,说了声阿弥陀佛,便匆匆上山了。
苏玥他们下山的路上,碰见了出城查案的刘捕头,告知了他们山上打斗的事件和几具尸体。
刘捕头一副凝神肃穆的样子,点了一旁的小捕快,让他去山上检查尸体。
小捕快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脑子里还盘旋着惊恐的一幕。
刚刚看到的农户家的炕上的妇人僵直,翻着白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而且屋子里臭烘烘的。
小捕快内心一阵恶寒,就好像那人在和他对视,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尸体,但这模样真像是被厉鬼索了魂去。
小捕快看了两眼就站到了门口,屋外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
刘捕头看他不争气的样子,不耐烦了地“啧”了声,说道:“你连人家姑娘都不如。”
“怎么了刘捕头?发生什么事了?”车夫小六胆子大,好奇问。
“刘家婆子死了。”刘捕头昂着眉头。
这事说来也玄乎,报官的人称,刘家婆前几天不知怎的发了疯病,手脚僵直,在屎尿坑里滚着,半夜扯着嗓子吼叫着,吼的左邻右舍人尽皆知。
邻里几个男人都抓不住她,生了牛劲一般,谁受得了她半夜鬼哭狼嚎的。
一开始还有人看管着她,哪知道她后半夜跑去了村后山里的坟地里刨挖着,被人发现带回来,全身直抽搐,水米不进,死掉了。
有人说是见了脏东西,还有说被祖先惩罚,说什么的都有,越说越奇怪。
苏玥听了只当耳旁风,放下马车帘子,她急着一身汗,瞥了眼躺在车里的陆衍。
等快点进城里医馆才行,别待会再死一个人。
医馆里的大夫扯断了陆衍受伤的手臂的袖子,在手臂上侧系上布条,绑得紧紧的,又拿来铁剪绞断了箭处的棍子,瞬间拔出。
还好那箭头的毒药不是甚有名的,药效不好。毕竟顶级毒药也是个宝贝,值不少钱。
大夫心中称奇,这俊小子也是个能忍的,看他下颚绷紧愣是没发出一声。
一旁的医童用白布包裹着沾血的四刃箭头,将锃亮的小刀递给他师傅。
“小公子,你忍着点,这伤口两边的肉得剜掉。”大夫下巴留着羊角胡,就怕这毒素和麻沸散起了冲突,故没用。
陆衍嗯了声,手臂肌肉颤抖着,皮肤流出汗,再后来就晕了过去。
从医馆出来回到家,苏玥喊了小厮将陆衍从马车上抬进去,又把药包扔进一个小厮怀里,吩咐他按时换药煮药。
打着哈切进了院门,迎着就是苏父背手站在院子里,以及问责的眼神。
苏玥憨笑着伸了个腰,问了安,两人相对皆是一语不发。
她等着听苏父先发话,这样也好揣度他究竟生气到了什么程度。
可苏父也不跟她废话,多说无益,直接不准再让她出府门,而且没收了她的杆棍。
随后苏母也带着饭食进了她房间,硬是看她吃撑了才出去。
苏玥洗漱完毕,长发柔顺地散落在腰后,穿着干净的里衣坐在床边。
此时已到戌时,外面静悄悄的。
不知怎的,苏玥就记起了下午刘捕头说的那挖坟地之后就暴毙的妇人。
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再起来已是披头散发的样子,后背出满了虚汗。
苏玥换好了青白色衣裙,跑出了院子,家里下人警惕着看着她,他们都接了指令,不许小姐跑出去。
苏玥不觉得异常,跑跑跳跳就去了东边的厢房。
床上的陆衍依旧是昨天的装束,断了一只袖子,绷带包裹着肌理分明的手臂,紧皱的眉头,薄唇不见血色。
她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又瞥见了圆桌上的药包。
依旧是昨天扎好的样子,没人动过。
她昨天不是让一个小厮熬药了吗?怎么回事?
苏玥打开门,眼睛一扫,台阶下几个交头接耳的小厮,指着昨天她支使的那个。
“我不是让你煮药给这人喝?你知道他伤得有多严重么,他若死在这你负责?”
那小厮意识到小姐很重视他,慌得扔掉了扫帚,跪在了地上,结巴着开口道:“我,我我只当那公子没醒,也就没煮药。”
他是故意没去煮药。
这府里上下,几乎都知道养子宋洵心悦府里的大小姐,这也是很多人心照不宣的事。
小厮想到了宋洵,心里也更有底气,话也流畅了许多。
“我并不知这位公子伤势这么重,我以为公子醒了,就会使唤我的,我也一直在这院外候着的,并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