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兰微突然伸出手,摘掉了唐柳眼纱。
唐柳就像忽然被扒了衣裳似的顿感窘迫:“做、做什么?”
岁兰微不理他,兀自按住唐柳后颈将人拉了过来,自己也直起身,低首与他额头相抵。他闭上眼,分出一缕意念探进唐柳眼中。
唐柳嘶了一声,感觉眼眶里灌进了深冬时节的涞水,忍不住往后挣动。岁兰微手下施力,牢牢按住他,“不要动,柳郎。”
唐柳定住。
半炷香过后,岁兰微才松手,他坐正身体,并没有急着开口,盯着台阶下青石缝里钻出的小草,思忖了片刻。
唐柳的眼盲是天生顽疾,亦是注定的命数,即便是他,治好这双眼睛也会损耗良多。
“啊,下雨了。”
岁兰微沉默了好一会儿,拉回思绪时眼前已飘起了蒙蒙细雨。
春时的天公不讲道理,变天如变脸,时晴时雨。这会儿太阳还在,天空就落下了雨丝。
岁兰微看向唐柳,后者在他沉默的时候已经绑回了眼纱,对他方才的举动只字不提,只是将手伸出去,用掌心感受细微的雨丝,不确定道:“是下雨了吧?”
岁兰微轻轻嗯了一声。
“那走吧,趁雨没变大赶紧回去。”唐柳反手将沾染的雨水在衣摆上擦净了,左手拿起竹杖,右手熟练执起身侧之人的手,牵着他站了起来,往回走去。
这个园子离他们起居的院子有点距离,唐柳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诶了一声,“你要是喜欢看这些花花草草,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
岁兰微落后他半步,闻言抬眼看他,忽的落寞道:“要是柳郎能陪我一起看就好了。”
唐柳挠了挠头,“这不是陪着吗。”
“我是说,一起看。”
唐柳愣了一会儿,“那是有点困难。不过你放心,那地方我虽然没亲眼见过,春天的时候是极美的,你专心养病,没准我们还能赶上如今这个春天。”
岁兰微看向东南方向,那里有一道圆拱门,通往这个宅子最深的地方,片刻后,他道:“好啊,那我等柳郎带我出去。”
唐柳满口答应。
岁兰微又道:“闲着也是闲着,这几日柳郎陪我在宅子里逛逛罢。这宅子里有些地方花种下去便没了声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有些花,我不喜欢,我们一并换了罢。”
唐柳巴不得有事打发时日,闻言自然是应好。
两人回到屋子,不多时,雨大了起来,淅沥沥打在屋瓦上,唐柳听着雨声起了睡意,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再次醒来时雨声已经消失了,四周悄然无声,屋子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
唐柳发现自己还趴在桌子上,他直起身,等发麻的手臂恢复知觉便去探旁边的竹杖,却没什么都没碰到。四面摸索了好一会儿,却依然没找到那根常年不离身的竹杖。
是不是微微替他收起来了?
这般想着,唐柳便开口唤了声:“微微?”
“我在呢。”
熟悉的声音自前方响起,却格外空灵悠远,似乎是从遥远之地传来。
唐柳心中奇怪,眼前却忽然出现了更古怪的东西。那一团东西似圆非圆,边缘朦胧,与四周的黑暗截然不同,与其说是凭空出现,更像是这团东西破开黑暗来到唐柳眼前。
唐柳呆立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十来年间,这是他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黑暗以外的东西。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完全停滞,呆呆地看着这团东西逐渐扩大,吞没越来越多的黑暗,直至来到他眼前,紧接着,在这团东西覆盖之下,出现了一个方形的物件,由四角相连的四根长条支撑在半空。
唐柳“看”着这个物件,意识到这就是他方才趴过的桌案。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眶,这才发现眼纱不见了,他的眼睛睁着,好像真的能看见了。
他能看见了?他真的能看见了?
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
疑虑一个接一个出现,砸得他头晕脑胀。
他怔立原地,最开始的那团东西却开始闪动,在桌子前方几步开外,忽然又出现了两扇高高的并列在一起的矩形物件——是一道门,然后,那团东西消失了,铺天盖地的黑暗之中,只剩下一张桌子和一道门。
唐柳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倏忽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那应该是个人,长发及腰,身形修长,衣袂随着走动而飘舞。
唐柳看着这个人,直至这个人走到自己面前,与自己隔桌相望。这个人的目光静默无声地落在自己脸上,俄顷弯了弯眼:“柳郎,你唤我。”
唐柳脑子嗡的一声,良久才艰难地张了张嘴:“……微、微?”
“欸。”这个人笑意盈盈地应了声,“柳郎眼睛不好使,如今怎么说话都不利索了。”
唐柳充耳不闻,近乎急切地伸出手去摸这个人的脸。
对方不躲不闪,仍是带着笑意望着他。
唐柳摸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最后怔忪地垂下手,“真的是你……”
对方笑问:“柳郎又没见过我,摸过一遍,就确定是我了?”
唐柳看着自己的手,低语:“我不会记错的。”
在他过去的十几年,他的双手就是他的眼睛。
在他贫瘠的人生里,他只摸过三个人,第一个人是老乞丐,第二个人是他自己,第三个人就是微微。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记错。
他记得老乞丐的样子,记得他的五官是什么形状什么触感,也知道自己的五官是什么形状什么触感,可原来这样的形状,这样的触感,在肉眼看来是这个样子的。
“那你记性还算不错。”微微道。
唐柳看向他,没有说话。
对方轻蹙了下眉,似乎对他的沉默感到不满。他将双手撑到桌子上,稍稍倾身,用娇嗔的口吻道:“柳郎,你发什么呆呢,见到我,你不高兴吗。”
唐柳摇了摇头,却依旧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专注地凝望着他。
对方又蹙了蹙眉,道:“还是说,你觉得我没你想象中的好看。”
“不,”唐柳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对方的眉头舒展开,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非常满意,但旋即又皱了下眉,向唐柳投来狐疑的目光:“柳郎只见过我一人,怎就能笃定我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柳郎莫要学外面的男人那一套,花言巧语,假意哄人开心。”
唐柳看着他道:“没哄你。”
接下来无论对方说什么,唐柳都不再开口。
他只是站在原地,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娘子。
……
雨还在下。
唐柳从桌子上直起身,手臂没有发麻,他只睡了一小会儿。
“柳郎,你怎么了。”一旁微微轻声问他。
“做了一个梦。”唐柳沉默片刻后道。
“是噩梦吗,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是美梦。”
岁兰微没有追问是什么样的美梦,而是若有所思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在他们比肩而坐静听雨声的时候,与岁宅相隔两条街的王宅却不太安宁。
“竖子欺我!”元松满目阴沉,怒斥一声。
只见他面前摆着一张桃木八仙桌,八仙桌中央摆着两个黄表纸折成的纸人,只有巴掌大,其中一个纸人身上一片空白,另一个纸人面上却用朱砂绘有五官,背上写有生辰八字,身上缠绕重重红线,红线一端延伸至空白纸人身上缠了几圈,接着延伸出来在桌面上弯曲环绕,最终形成了一个红线摆成的复杂图案。
在图案周围,沿着八仙桌四面棱角,依次点了八根蜡烛,将纸人围在中间。
此时这八根蜡烛俱已熄灭,蜡油尚未凝结,正缓慢滴落到桌面上,可以看出刚熄灭不久。
王老爷擦了擦额头细汗,“这……这是什么意思,道长,可是成功了?”
元松阴沉道:“那小子骗了我们,他的八字是假的。”
“什么!?”王老爷大惊失色,旋即又道,“可将他嫁过去分明是管用的,八字是假的,那厉鬼怎么会同意?那日拜堂也是极顺利,而且如果是那个臭乞丐随口编的,总不能这么凑巧编得叫厉鬼满意吧。”
元松只阴着脸不说话,这正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鬼与人阴阳两隔,鬼为阴,人为阳,但天地间万事万事都讲究阴阳守恒,是以阳人身上也有阴气,阴鬼惧阳却也需阳。人眼只能看见凡胎肉身,鬼的眼中却只有阴阳之气。
因此在鬼看来,凡世所有人都是混杂在一起的两团气,要它们从这些相近的气中分辨出一个人,是绝不可能的事,除非鬼与人之间有因果联结。
没有因果,鬼辨人只能靠八字,所以他们当初问名纳吉,用的全是唐柳给的八字。岁宅的鬼认了八字,才认了唐柳,这门阴亲才能成。
倘若八字为假,那便算是议亲是一人,结亲的是另一人。于鬼而言,便是骗亲。
若是骗亲,往往嫁过去的人没几天便会暴毙而亡。
可他几次去岁宅,那乞丐都是生龙活虎的样子。
元松目光落在两个纸人上,沉思片刻后道:“必须想个法子逼问出那小子的真八字。”
王老爷闻言迟疑。
元松好一会儿没听见回答,转眼去看,正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由不耐:“怎么,又想打退堂鼓?”
王老爷讪笑几声:“不是我想打退堂鼓,只是道长,如今小女已经痊愈,实在没有必要再与那鬼纠缠,生出许多麻烦,依我看唐柳的八字真也好假也罢,管用就行。这酬金,我也按起初说定的给您。”
元松脸色一变,眼中闪过恼怒,但很快冷静下来,只盯了王老爷一会儿,冷冷道:“你想息事宁人,也要问别人是否同意。你这些年做了数百门生意,凡大生意前皆要求神问卜,难道没有听过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吗。你王家请了百年仙,如今光凭一个八字不详的乞丐就想送仙,哪有这般容易的事。”
“当初我问你,你要送仙还是除仙,你选了除仙,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想全身而退,也要看那仙肯不肯高抬贵手放你一马。”
王老爷被他说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辩解道:“我当初实在是气晕了脑袋,玉儿病成那样,我自然恨不得将罪魁祸首除之而后快。”
元松不再看他,目光落回桌上的纸人上,沉声道:“其中利害我只与你说两遍,不会有第三回。你自己衡量罢。”
王老爷仍是踯躅。
他们身处他的院落中,今夜所有伺候的姨娘和奴仆都被他遣散了,但院中烛火仍是通明,书房门没关,里面博古架上的玉器古玩在烛火下熠熠生辉,显出不菲的价值。
王老爷看看自己的书房,又看看自己女儿院子的方向,半晌低声道:“道长可有把握保我王家荣华富贵不断?”
元松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事,冷笑一声:“即便它真的是仙,只要尽除之,万事皆可安矣。”
王老爷一咬牙:“那就拜托道长了。事成之后,我必重谢。”
元松睨他一眼,抬手捋了把长须,触及薄了一半的长须后脸色便是一黑,放下手道:“你用不着担心我会跑。我沧山派以诛鬼除邪为己任,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王老爷这回是彻底下定了决心,便将此前所有纠结通通抛之脑后,此时被戳破心思也不尴尬,问道:“只有知晓唐柳八字一法吗?”
“唐柳八字,或是那厉鬼生前的名讳,八字,生卒年,或是尸骨。三样东西,起码要有一样,否则我不一定有把握。”元松捻了下须尾,“明日你叫银眉过来,我有事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