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月,你来了。”百玄司司尉坐在书案旁,正绘着松鹤延年图。何司正在旁便研磨,看见董庭月来,识趣的退下。
崔奕目光似鹰,细腰宽膀,平日修养得很好,看不出来有四十五岁。司尉是由玄司擢升来的,玄司们年老之后大多隐退山林,寄情山水,很少有老人愿意留在百玄司任职,所以历代司尉年纪都不大。
“司尉,听说您有要事找我。”董庭月拱手。
“不必拘礼,坐吧,桌上有茶,给你倒好了。”崔奕没有停笔,先让庭月坐在暖塌上。
“昨天你没有回来,安清应亲自来找你,给你留了信。”崔奕轻描淡写两句话。
“回司尉,昨天在逛灯市晚了些,便在常府留宿。”董庭月小心答话,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让他无法不多加防备。
“你的私事,没有必要汇报。我找你来,是要告诉你,安清应指名要你去平安州协助他破案,密信已经放在你屋里了。”崔奕执笔在给寒松着色处一顿,吹了吹宣纸,似乎很满意。
董庭月目光略微顿了顿,庆幸是自己被派去平安州,要是放常清微和其他人去,他还不放心。
崔奕:“这段时间帝京风波不断,陛下这次决议,我不太好说,百官们私底下是议论纷纷。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董庭月说出自己的见解:“陛下让左思梧去查韩氏案,又派安清应去平安州。可帝京谁不知道,左少卿出身大理寺,又是左太傅家的次子。说来说去,关上门不就是自己人查自己。”
大理寺的重要官员,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卿都历来都是在几个世家后代里传承。就连作为寺丞的韩氏也是这五大世家的门生。端朝大多的官府职位都是如此。
崔奕:“到底是陛下信赖安清应,觉得他是平安州人,出身寒微,必定比其他人更熟悉平安州的情况,也更能体察民间的疾苦。”
董庭月:“所以我猜陛下早就看破了韩氏案背后少不了世家的影子。既是试探也是筹码,刚脆做个人情卖给他们不去追究。作为交换条件,几位老大人后面在集议的时候也没反对陛下重新启用安清应。”
但端帝并没有打算就此对世家收手。又当着众人的面赐了安清应执虎头授,允许他调派直隶君王的百玄司。这样一来,安清应在庙堂上,
世家的左思梧主理韩氏案,寒门的安清应派往平安州。都是世家和端帝最终博弈的结果。
崔奕:“端帝要让安清应做他的刀,通过这次平安州的走水案,割开世家把持税银的口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抓住机会如陛下所愿。”
董庭月直觉敏锐,体察人情。几次交流下来只觉得安清应除了性格敏感,自尊心比普通人高些,容易感怀世事,其余并无不妥。
然后如实答道:“与他接触不多,做好为臣的本分就足够。”
崔奕点头道:“说回咱们自己人身上,百玄司内可堪大任的人不多,他们都找借口推诿不回,担子都落到你身上,确实辛苦。”
“为司尉分忧,是我等玄司职责。”董庭月正要起身拱手。突然想起这几日都不知道拒绝了多少个安清应给他发的拜贴。
崔奕:“安清应让你们去查的事情倒是无所谓。陛下有令,平安州有一个人需要你尽力拉拢过来。”
董庭月:“平安州官府都是世家的人,只怕是没有那么容易让他们向陛下投诚。”
谈起平安州官府,崔奕面上不屑,说道:“不是世家那几个马前卒,是平安州节度使张纪。安清应还没上任,现在由他暂时代摄知府一职。一会他的卷宗会送到你房间。”
平安州节度使张纪虽说是世家调了他去摄任知府。但脾气暴躁,不喜与人盘旋。这些年并没有和世家的人走得很近,一直有意保持与世家之间距离。端帝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向崔奕透露了想要拉拢张纪的心思。
董庭月听完没有多问,心里默默筹谋着如何完成任务,照往常一样应承了下来。
“还有韩仲仁的死因,你们查得如何了?”崔奕本不关心韩仲仁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是看着大理寺突然风声变得这么紧,他就越要知道真正原因。
董庭月:“已经有了眉目,与司尉所估不差。只待查明之后便找司正们篆录,呈给陛下过目。”
崔奕:“这次不必着急,具体细节你们写好案卷让何司正转交给我,我在陛下面前回清楚就是。”
“需不需要再拨人手去平安州协助你,常清微说到底也还是孩子心性,没有什么办案经验,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我看还是叫琅宁和你一起。”
董庭月心思七窍玲珑,闻言知道崔奕另有安排。但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牵连到平安州是非里来,回绝道:“司尉体恤,属下们感激,百玄司在京的玄司少,比以前都忙。司尉的身边不能没有得力的人,还是将琅宁留在身边为宜。”
如今平安州风云诡谲,帝京就算不稳定,终究百玄司还在,崔司尉还在,现在呆在帝京反而比去平安州安全些。
崔奕点头,嘱咐道:“此去平安州,万事多加小心,有为难的地方,传信回来决断,不必事事都照安清应说的去做,百玄司会给你撑腰。”
“司尉之言,自当铭记。”董庭月将茶饮尽,表示尊敬。
崔奕:“去罢,我本的意是不愿让大家牵扯进来,既然安清应指了你,出份力就是了。司里,虽说我是你们的上级,被尊一句司尉。可玄司中,你是他们的头。司来司去,都是为大端做事,为陛下分忧。”
董庭月:“都是司尉提携,唯有尽心以报知遇之恩。”
“你做事稳妥,知进退有分寸,玄司里面我最放心不过。办完此案,八年也就到了,答应你的事,我会成全的。”
董庭月起身谢过司尉,崔奕点头不再看他,继续作画。
董庭月行礼退下,回到自己的房间,果不其然,桌上放着一封密函,和常清微收到的毫无二致。撕开用蜡油封好的信头,看完内容便将其扔在脚下的炭盆焚化。
“庭月!我能进来吗?”外头是常清微在问门。可能是因为近来人少,百玄司的气氛又萧瑟。连带着常清微说话做事都束手束脚。
“你进来就是。”董庭月还奇怪他什么时候开始讲这些规矩。
“啊呜呜……冷死了外头,我刚刚从琅宁的房间过来,你们离的太远了,把我冻的。”常清微搓手哈着气进来,又是好一通鬼叫,董庭月心累,看来他以为的规矩只是错觉,不提也罢。
“琅宁呢?”
“他在房里好一阵翻箱倒柜呢,不知道是忘记什么东西了,还没有过来。”
“他可能找不到了。”董庭月明白琅宁在找什么,看来目前只有自己和常清微收到指令了,安清应没有找上琅宁。
“嗯?找不到了,那我去帮他,我肯定能找到。”常清微在炭盆边烤着手,吸了吸鼻子。
“不必了。”琅宁快步走了进来,抬手掀开放下的帘子。
“这么快?看来找到了?”常清微嫌炭烧的慢,打开手中的折扇,用它煽了下火。
“没有。”琅宁不能理解常公子这大冬天也要随身带扇子的毛病。
“你该不会……”董庭月这下真要拿他没有办法了。
“谁说一定要安清应使唤人才能去平安州,我碰巧路过不行吗……”琅宁不负所望说出这句话。便躺在云纹屏风旁的胡床上,嘴里振振有词:
“没有召令又如何,在百玄司里,本来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人追究,谁管呢。”
董庭月当即出言反对,“平安州这次非同小可,涉及不少朝野私密,况且还有韩氏案没有查清。”其他玄司避之不及。他决定留驻帝京时,就做了随时要被调令的准备。可常清微和琅宁是不同的,一个是莫名受安清应的指派,一个是因为他们才来蹚浑水。
“躲又躲不掉,担心也没用。我们三个一起什么案子破不了啊,不是还有我在呢。”常清微把手搭在了董庭月的肩膀上,反而开导起来。他的父亲是大端的尚书,哥哥又是御史大夫,常家显赫,没谁招惹他,除了这次莫名其妙的安清应把他派到那么远的地方查一个那么棘手的案子。
“刚才司尉说,派你继续追查韩氏案。”董庭月看着躺好的琅宁。
“你们何时动身?”琅宁点头刚才侍从已经告知过他了。
董庭月:“明天。”
“啊?为何明天就走啊,我们不是应该跟安知府的车队一起吗?”常清微讶异,他还没准备好,连父亲都还没来得及告诉。
“我算过时间,从帝京到平安州跟着车队走官路怎么也要一个月。我们自己骑马去,便装简行,最快十天就能到,而且安知府是五日后前去赴任,我们快些走,能比他早到半个多月。”
“嗯……也是,我们对外都要咬定是和安知府的上任车队一同去的对不对。”常清微性格机敏,但很快反应过来另外一件事:“可是安知府不配合我们怎么办,到时候看不见我们人,可怎么交代啊?”
董庭月道:“这事你不用担心,尽管就走。”
“等我查清韩氏案,立马就来。”琅宁侧过身去,面对着屏风。
“那我先走,回府告诉我爹去了。”常公子还在组织语言,想来他爹也会和他们一般这么担心。用扇挑起帘子,很是潇洒的离开。
“你说的立马,是明天吗?”等常清微走远了,董庭月才敢这么问。
“不错不错,知我者,庭月也。”琅宁翻身坐起。
“现在就能破案?”董庭月纳罕道。
“古人有云:踏破铁鞋无觅处啊。”琅宁故作高深,惹得董庭月把棋盘上的棋子掷向他。
“你就看着吧,随我来。”琅宁眉开眼笑,接住棋子,将它放回原位,抬腿就要出门,自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算你识相。”董庭月拿起塌上的墨色大氅跟在后面。
刚过完元宵,大街上家家户户的彩灯鞭炮还没撤去。唯独韩府门前清冷肃静,挂着白幡,府门紧闭,守门的家丁腰上系着白布。
“百玄司玄司琅宁,董庭月来探望韩大人,麻烦通传一声。”琅宁庭月二人站在韩府门前。
“玄司大人,真是不巧,不是小的们不报,是我家韩大人染疾数日,之前吩咐过,外人一律不见。”韩府连逢变故,门口的家丁说话也不似从前倨傲。
“多有打扰。”说罢两人便转身离开了,身影渐远直至在小厮眼里消失。
“现在去仵作家,晚上再翻墙。”被拒绝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很快琅宁就计划好了后面的安排。
“仵作的口供也有疑?”董庭月问。琅宁摇头,只顾着赶路,往仵作的居所方向去,帝京仵作不多,算不上什么行当,跟大理寺有来往的,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人。
仵作住在帝京郊外的景阳镇,董庭月和琅宁架马来到仵作家中,到处被翻得凌乱不堪,屋里漫着灰尘气,门也没有来得及锁上。
“又是这样。”董庭月顺手摸了一下桌子,灰扑扑一片。
“你们是谁呀?”一声稚嫩的童神从门外传来。
“大哥哥?你们是来找田大的吗?”小女孩往里探头,看见两名陌生人站在里面。
“我们是田大的亲戚,来看望他。”董庭月弯下腰回道。田大是这仵作的名字。
“他不在这好久了。他说他要出远门。”小姑娘脆生生的话敲在空荡荡的墙上。
“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董庭月从怀里掏出麦芽糖。
“他跟我说,如果有人来找他的话,就说他去韩府了。”小女孩接过糖果,里面塞在嘴里,眼睛圆溜溜地转着,听到外面有麻雀叫,又跑出去捉鸟了。
琅宁走近灶台,掀开盖子,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还放着已经馊了的饭菜。
“这仵作出远门,特意留饭菜告诉他非自愿去的,又怕别人没发现,还要安排个孩子再说一遍。”琅宁看着满屋狼藉为仵作担忧。
“这韩府是非进不可了,只希望人还活着。”董庭月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