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尹为池孟买了棺材。
池孟年过不惑,无妻无子,膝下亦无传人,虽有师门来历,如今这世道,西南正乱,也没几个人敢专门来一趟昆州城为他料理后事,于是这事儿最终还是落到了叶尹身上。
池孟一生固守自己的道,临死时嘱托了她,也算是几分香火情。
叶尹将灵停在昆州城中自己的住处,只待头七过后,再化了尸首,交予他师门后辈。
哪知第二日,尸首就被盗了。
那时正是薄暮,叶尹自城外军营归来,先在灵前上了一炷香,又烧了几张纸钱,正打算将她从军中带回来的火器图纸打开来看,却发现停灵的桌脚陷入地面深度不对。
太浅了。
叶尹放下手中的纸钱,揭开棺盖,果然空无一物。
叶尹不擅长查案,也会不在武学之外的地方浪费心思。尸首被盗,本应当报给昆州官府;或者池孟生前效力于符宜奚麾下,报与襄正军亦可,但叶尹却在这失窃中察觉到了一丝反常,将事情压了下来。
她静静地合上棺盖。
第四日,叶尹照例晨起练刀。天色还黑着,只有街上的早点铺子率先忙碌了起来,伴随着零星犬吠,还有随风夹杂而来的,远处的刀剑声。
叶尹行走江湖多年,对兵刃之声极为敏感,立刻就辨认了出来。
她跃上房顶,果然看到七八条街之外,沐王府一带,有几个人影在屋顶上打斗。
四五个人围攻中间一个,叶尹看他们刀法,不时地用出一两招她自己常用的招式,便知道这应当是她教授过的襄正军中高手。
她凝神细看的这片刻间,又有七八人从附近房屋的阴影中跃出,加入了围攻。
沐王府和符宜奚的将军府乃是全昆州城防范最为严密的两处,时刻有高手轮值,只要他们将闯入之人拖延片刻,携带火铳的襄正军精锐轻骑便会赶到。
在这等地方,暴露了行踪,只有一个死字。
叶尹一向不插手襄正军的事务,何况她的住处与沐王府相隔足有一里有余,真若等她赶到,打斗早已尘埃落定——只是在她转身欲走时,王府高手们身形交错,露了空隙,令她看终于看清:那居中被围困之人,用一双短剑。
江湖兵器之中,以长刀长剑最为寻常,短刃少见,双兵亦少见。
而似这等分双手使的短剑,又名剑器。
燕琳琅善舞剑器。
叶尹想了想,从后门牵过马。
……
天色大亮时,王府周围早已人满为患。襄正军的火铳轻骑封住了四面街道,而在一幢酒楼的房顶上,燕琳琅双手分持两柄短剑,顺着剑刃往下淌着血;而她周围,每隔数步,便有一位军中高手手持兵刃严密戒备,只等一声令下,便上前将她砍成肉酱。
燕琳琅觉得,自己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符宜奚还想见她一面。
街道上的轻骑突然一阵骚动。
骑兵分开,襄正军中军主帅、一身大红官袍的符宜奚领着亲卫驶了进来。
燕琳琅从屋顶上站直了。
因为夜入王府,她身上还是黑色的夜行衣,长靴窄袖,一双短剑分持在侧,两相映衬下,更显得身段俊俏,容貌昳丽。
符宜奚仰头望着她,“小燕。”
燕琳琅叹了口气,垂下双剑,道:“无论你怎么想,二哥哥,当初朝廷君山剿匪,我确实不知情。情报怠慢,是我的过错,但若要说我背信弃义,卖友求荣,我不认罪。”
符宜奚淡淡地道:“阴曹地府,你向阎王和大哥去说吧。”
燕琳琅:“那你又何必来见我?”
符宜奚:“来送你最后一程。”
他身后的护卫轻骑举起了火铳。
符宜奚端坐马上,声音不高,却极清晰地传出很远,“燕琳琅,你屡次脱身,朝廷不杀你,容你留着性命,乃是因为你这一手剑舞技惊四方,独步天下。”
他说着,冷笑一声,“可惜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了。”
“——未必。”
有人如此接道。
叶尹牵着马,从街道的另一头走了过来,所过之处,两侧军士纷纷让开。
她终于在符宜奚面前站定了,并未看燕琳琅,只是道:“人死不能复生,君山旧事时隔多年,证据疏漏,符将军明察后,再做判断,不迟。”
符宜奚转向她,带着一丝冷笑,讥诮反问:“君山且先放到一边,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上次张康琪纵火烧毁民宅,应你之请,我责罚了他一百军棍;如今燕琳琅夜闯王府,你又当如何论处?”
叶尹:“有一言,将军说得甚是。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君山占山为匪,按律当斩,为何将军仍然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符宜奚望着她,忽地唇角一翘,“我倒没想到,叶疯子居然如此伶牙俐齿。”
酒楼上,燕琳琅注意到了他的神态。她熟悉符宜奚,当即出声示警:“——叶尹!”
符宜奚摆了摆手,复又眯起眼,装作饶有兴趣的模样,上下打量叶尹,道:“只不过,你既然主动走了进来,这四面八方的都是高手,还有骑兵包围。等出了城,城外就是我襄正大军——叶疯子啊,你就没有想过,你自己该怎么出去?”
他说着,骑兵中的一部分火铳枪口下移,对准了叶尹。
叶尹:“我进康王府,也没想过该怎么出去。”
符宜奚反而笑了一声,道:“匹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你是在威胁我?”
叶尹:“放燕琳琅走。”
其余人都盯着他们,尤其是盯着叶尹手里的刀,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好!”符宜奚突然开声说道,他气息沉厚,声音洪亮,远近的军士都听得一清二楚,“好胆识,好魄力,你想当唐雎,本帅可不是秦王!就按道上规矩,比武定生死,赢了,你带小燕走;输了,你和小燕一起留下,周围兄弟们都是见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