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康祺被责打了一百军棍。
因为这一责罚,他卧床休养了半月有余,直至半月后,才重新出现在襄正军的校场上。
那时叶尹正与襄正军士兵传授刀术,列队整齐的军士们突然向两边分开,张康琪自人群中走出,站到叶尹所在的高台下,仇视地盯着她。
他取出一支火铳,搁在叶尹面前,说:“我要挑战叶教头。”
军中素来以武为尊,此话一出,当即一片骚动。
张康琪又转向校场中的军士们,他官职高,众人立刻安静,唯有他的声音在校场里回荡,高声道:“秋天里那一场比武,兄弟们也都看到了,便是康王这等刀术高手,在拿着火铳的小儿面前,也只有一个死字。”
他猛地回身指着叶尹,“——这个叶教头,又有什么资格教你们刀法?!”
军士们面面相觑。
叶尹积威甚重,天下第一刀的名头无人不晓,便是那些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刀剑的,也听闻过这位刀痴当着众多武林高手的面屠灭康王满门之事,因此张康琪这声质问,竟是无人敢应答。
高台上,叶尹敛下眼睫,淡淡道:“可。”
军士哗然。
反应过来之后,众人齐齐振奋了精神,迅速跑去通知轮休的朋友,消息越传越远,校场里很快便人头攒动——张康琪以火铳挑战叶尹的刀术,在这个韬光养晦休战的冬日里,算是难得的盛事。
张康琪翻身跃上了高台。
叶尹后退一步,拿起搁在一旁的黑漆木鞘长刀,在身前端平,看着三丈之外的张康琪。
张康却摇了摇头,“叶教头,我不占你便宜,你先拔刀。”
——世人皆知,叶尹十四岁那年,左手拇指为康王所断,自此之后,行动便多有不便,连拔刀都较常人难上几分。
叶尹道:“不必。”
她提着刀的右手轻轻一动,众军士甚至看不出她如何动作,便见一道雪亮刀光凌空而现,隔着三丈开外,携沛然莫御之势,当头劈向张康琪!
人群中,许多军士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视线。
张康琪只觉得一轮曜日在面前升起,哪怕刀身远在两丈外,锋锐凛冽的杀意也几乎能割伤他的面颊,令他心神为之所夺,甚至忘却了自己身处何地——
他终于明白了师父同他说过的话。
拿着刀的叶尹,那就是神。
张康琪精心练习了一年的枪法,此刻分毫都用不出,只能对着那一团白影胡乱射击。
叶尹不闪不避。
只是一刹那间,抬手遮挡视线的军士们还来不及将手臂放下,叶尹就已经站在了张康琪面前,刀尖点住他的咽喉,沁出了血珠。
“哐啷”一声,被斩断的半截铳管抛下了高台,重重砸在地上。
人群突然分开。
“——好!好刀法!”
襄正军统帅符宜奚拊掌而笑,坦然地越众而出,看着高台上面如死灰的张康琪,还有已经收刀而立的叶尹,道:“叶教头武功精进,可喜可贺。”
叶尹静静地道:“符将军过奖了。”
张康琪向走上高台的符宜奚行了一礼,面色灰败地退到一旁。
符宜奚对他点了点头,又转向叶尹,温和地说:“你受伤了。”
叶尹低头看了一眼。
张康琪开枪时,她也未能避过全部的铅弹,此刻,血迹正从白衣下缓缓渗出,在腰间沁成了一小片殷红。
叶尹道:“无妨。”
说着转身便要走。
符宜奚喊住了她,“叶教头稍待。”
又向张康琪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张校尉,你也不必太过挂怀,火铳固然是利器,但也要看落在何人手中。叶教头一心一意修行刀法,而你军务缠身,于武学有所怠慢,也是常情。”
他顿了顿,又道:“我听说近日里燕琳琅又有了踪迹,还需要你带着人手去缉拿她。”
张康琪当即单膝跪地,铿锵有声,“康祺谢将军厚爱!”
他领了命,点起自己的人手便离开了校场。
符宜奚却在这时候上前一步,站到了叶尹身旁,与她一同望着校场中的人群。
他相当随意地,悠悠说道:“小燕可是个高手,人也机灵,要是真凭张校尉那一队士兵就能抓到她,就算我这个统帅识人不明,遗漏了良才美玉。所以,真要对付小燕的,我派了池孟去,也不算辱没她的身份——你觉得呢,叶教头?”
……
叶尹坐在了一家客栈里。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管燕琳琅死活——燕琳琅和符宜奚都是君山旧人,便是如今符宜奚大张旗鼓地追捕燕琳琅,那也是君山清理自家门户,轮不到她一个外人插手。
何况,燕琳琅何等手段,经年累月,浸在风月场温柔乡的红粉繁华里,生意通四海,交游遍天下,自有其逢凶化吉之道;而她叶尹,除了一柄刀,一只残缺的左手,什么也没有。
叶尹坐在客栈里,要了壶酒。
她和燕琳琅固然曾有过亲密无间的欢愉,然而,早在她被康王断指的那天起,就曾跪在叶家祠堂里立下重誓;所谓温存欢爱,自此之后,于她如浮云。
终此一生,上不赡父母,下不恤儿孙,不婚不嫁,不拜师,不收徒,不安居,不乐业,唯以此残躯侍奉武道,生为刀生,死为刀死。
皇天后土、列祖列宗明鉴。
叶尹拜上。
叶尹给自己倒了碗酒,仰头一饮而尽。
已近年关,来年便是战事,因此在这小镇上,早已十室九空,能走的都拖家带口走了,便是留下来的,也是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连小二端上来的酒都是劣酒。
一队士兵突然封住了小镇的路口。
叶尹当即心生警兆,还未来得及站起,便见一个灰色布衣的青年男子冲了进来,轻捷矫健地翻上客栈二楼,顺势凌空飞踢,踹翻了楼梯上小二端着的洗澡水。
污水兜头泼下,一楼的客人们立刻纷纷躲避。
叶尹没动。
因为池孟紧随其后地冲了进来。
叶尹的位置正在门边,池孟跨过门槛的刹那,叶尹猛地抓起桌上筷笼,劈面向他打去;池孟反应也快,反手拔刀,一刀斩下,满笼竹筷尽皆断成两截,坠到地上。
那盆污水终于泼了下来,浇了叶尹和池孟一身,而燕琳琅早已不见踪影。
客栈内,叶尹和池孟相对而立,池孟拔了刀在手,而叶尹刀还搁在桌前,一只脚踏在长凳上,两个人身上都在淋淋漓漓地往下滴水。
叶尹突然哑声说:“走。”
其他食客听到这句话,立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客栈,站在门口的池孟微微皱眉,却没有阻拦。
最后一个食客的脚跟刚踩到店外的地上,叶尹突然一踩脚下长凳。
长凳弹起,迎头撞向池孟,被他一刀居中劈开。
叶尹却已经借着遮掩池孟视线的一刹那拔出了刀,刀鞘打着旋儿飞向半空,刀身清霜似雪,划过一道极凌厉的长弧,横斩池孟腰间!
池孟那劈斩长凳的一刀余势还未止,自上压下,正好截住了叶尹的刀。
一声铮鸣。
长刀近刀锷处较厚,且无刃,池孟这一拦,纯以力压叶尹;而在双刀相交的刹那,叶尹当即伸出左掌抵住刀背,倏忽上推,刃间擦出一连串飞溅的火花。
池孟刀身被迫上扬,正欲出左掌,叶尹却已顺着上行之势跃起。
这一掌落到空处,而叶尹跃起后,正踢在池孟露了空门的胸前,借势后翻,轻巧地落到另一张桌上,单刀展在身侧。
双方一时对峙。
池孟忽然说:“叶姑娘,燕琳琅精通易容,我方才失了她的踪迹,便已经追不上她,我们何必非要在这里分个胜负?”
叶尹:“燕琳琅打不过你。”
——这便是说,池孟终有追到燕琳琅的一天,而她要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池孟问:“而你可以?”
叶尹:“或许。”
话不投机,二人第二次交手,叶尹连人带刀跃起,如一只白色飞鸟般,凌空扑击;而池孟吸取教训,先以长刀逼退叶尹左路,随后扎稳下盘,立刀在身前,一意防守。
很快,场间就只能看清翻飞的衣袂和刀光。
所过之处,桌椅、墙砖、酒坛等纷纷而碎。
终于,在又一次将池孟逼到墙角之后,叶尹忽地倒转刀柄,在已近破碎的墙砖上重重一砸,一时间碎石纷飞,在池孟眼前猛地炸开,迷了他的视线。
叶尹趁机撩刀,刀刃带起一道亮弧,手腕间劲力迸发,硬生生格飞了池孟的阔背长刀。
池孟兵刃被夺,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抓。
恰在这时候,一柄火铳从叶尹左袖间无声地滑出,她以左手开枪,铅弹洞穿了池孟右掌。
一声惨叫,池孟抓着颤抖的手腕跪到地上。
叶尹后退两步,放下火铳。
她身上亦有几道伤,是方才和池孟的打斗中留下的,都划得很浅;腰间裹着白绸,更显得腰身劲瘦,前几日张康琪铅弹的旧伤迸裂开来,正缓缓往外渗血。
她道:“我无意伤你性命,池先生。”
池孟还捂着右手,挣扎着想要起身,片刻后,他勉强靠着墙坐了起来,苦笑道:“看出来了。之前我漏了两次破绽,你都没下杀手,看起来只是想逼我弃刀。”
叶尹微微颔首,“这三月里,请安心休养,莫要动武。”
池孟叹道:“叶尹啊。”
叶尹正欲离开,听得此言,回过头来。
池孟望着她,竟然微微地笑了起来,“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拿刀的手废了,也还能重头再练一遍。”
叶尹蹙着眉看着他的伤口。
池孟却换了话题,道:“你方才用了火铳。”
叶尹:“怎么?”
池孟:“你学刀多久了?”
“十九年。”
“我十二岁拜师,一年学拳,第二年才开始练刀,算到如今,正好是三十年整。”池孟说着顿了一顿,缓过疼痛,复又苦笑起来,道:“叶姑娘,你当也明白,我们倚仗的这一身功夫,是从何而来。”
叶尹答:“勤学,苦练,用心专一。”
池孟望着一地翻倒的桌椅,用完好的左手轻轻抚过自己的阔背长刀,感慨道:“正是如此。”
感慨过后,他又道:“可事到如今,伤到我们的,早已不是刀剑了。叶姑娘,我也曾听闻,你对其他江湖同道说过,战事将起,火器乃是大势所趋。”
他说着望向叶尹,虽然虚弱,眼神却是温润的。
叶尹:“确实如此。”
她隐隐预感到池孟要说什么,低下了头。
池孟:“那我们这一辈子,为了练武,每日鸡鸣而起,子夜方息,三伏三九也不曾懈怠,哪怕是病中都苦撑着,到头来落下这一身伤,岂不是都成了笑话?”
他靠坐在墙上,看着叶尹,轻声道:“叶姑娘,你说我们值不值得?”
良久。
叶尹低声答:“……我不知道。”
池孟忽地仰头大笑起来。
“我老了。”他就这般笑着对叶尹说:“就算能等我的手长好,刀法也必不如从前。就算刀法还在,我的刀也没用了。你说得对,叶姑娘,火器才是大势所趋,我一个半老头子,早就老到养不好伤了,也学不动新家伙啦。刀这玩意儿,我用了一辈子,很趁手,还不想换。”
他拿起自己的刀。
叶尹:“池先生!”
——这一声阻拦后,她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拿刀的人,死在刀下,算是寿终正寝。”池孟望着她,微笑说道:“总归,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去想值不值得了。前路漫漫,望你珍重,叶姑娘。”
他双手握住刀柄,刺进自己胸膛。
打戏真是写得我头秃
太难了,我太难了
感谢 17783891x5、指尖流沙、啦啦啦、亦然亦然、路人、BeGosu、joydai 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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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〇七 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