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尹说完之后就进屋了。
那一队士兵却都还愣在原地。
好一会儿,张康祺才咋舌道:“这都能看出来,她好聪明。”
张康禄揉了揉自己弟弟的头,温言道:“你以为她是什么?除了练刀什么都不懂的白痴?武疯子?”
张康祺转头望着哥哥,神色分明表示他就是这样想的。
张康禄望着叶尹先前推开的那扇木门,半晌,方道:
“你记住了,以后不要想着糊弄她,想都不要想——一个二十二岁就能把自己练成天下第一的人,不止是聪明,还是绝顶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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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尹又在燕琳琅的小屋里平安无事地住了一段时间。
直到入冬,一群江湖武人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找到了这里。
那时叶尹正准备去往叛军军营,甫一推开木门,便见清晨的寒风里围着一大群人,皆携有刀剑棍棒等物,黑压压地堵在她门口。周围街坊的百姓也被惊动了,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昆州城冬日寒凉,又是早上,不少人都冻得发抖。
叶尹目光从他们的随身兵刃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这群人的头领身上。
头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大概是惯常走镖,面容被太阳晒得黝黑,身上只穿了一件灰麻布衣。
他见叶尹望向自己,便向她行礼道:“叶宗师,我受滇粤两州所有同道所托而来,请您出手。”
叶尹不答,他于是双手捧上一卷联名画押的纸,诚恳道:“上次襄正军中那场比武之后,就再也没有后生子弟愿意学武了。而我们,这些江湖同道——”他说着环视一圈,把“江湖同道”展示给叶尹看,“也有许多人丧失了信心,颓丧度日。”
襄正军便是叛军,是沐王定下的名字,取“拨乱反正”之意。
头领又等了等,见叶尹只是冷冷地站着,白衣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微微飘拂,却丝毫没有回应的意思,只好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各位朋友们认为,康王虽然败在火铳之下,但这并不能代表我们这些用刀用剑的就输了——康王可是败在您手下的,您只要打败火铳,就能帮兄弟们重拾信心,兴复刀兵!”
他几乎热泪盈眶,“您出手吧!”
叶尹很讽刺地笑了一声。
她没有看这群刀客,而是望向城外初生的阳光。
冬日的初阳,很淡薄,淡薄到近乎苍白,被昆州城的屋瓦滤过一遍之后,落到身上都是冷的,却无可阻挡地映照着整片大地都亮了起来。
叶尹略微眯起眼,看了一会儿,然后迎着初生的阳光,慢慢说道:“你们,是不是以为,只要把拿火铳的人都打败了,或者更绝一点,都杀了,这个天下就又归你们用刀剑的了?”
头领立即点头。
叶尹目光终于从城外收了回来,落到他真诚朴实的脸上,淡淡地道:“那你想过没有,我日思夜想,练了十九年刀。但一个人,要把火铳练到百发百中,只需要半年。”
头领愣了。
这时街坊另一头传来一阵马蹄声,收到消息的襄正军巡逻士兵赶到,在围成一团的武人中间引起了轻微的骚乱。
叶尹终于伸出手,遥遥指着人群外的那些士兵,道:“睁开眼看看吧,来年开春朝廷便要开战,火器必然大肆推行。除非去把皇帝和沐王都杀了,你来找我,我又有什么用?”
刀客头领有点儿犹豫,“……也……不是不能做一做……”
叶尹冷笑一声。
“你还不明白吗?”她道:“杀了这个皇帝,也会有下个皇帝。大势所趋,什么叫大势?刀剑是用来杀人的,找到更好杀人的东西,它们就没用了。”
头领显然是没明白的,不过他明白了叶尹不打算帮他们,于是扑通一声跪到叶尹面前。后面的人群当即跟着他跪了一地,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把旁边看热闹的百姓都吓得缩了回去。
叶尹道:“趁早从军去吧,还能有条活路。”
她踩着这些人的肩轻捷地跳跃。就在她即将落到街道上、和那一队赶来维护秩序的士兵汇合时,跪着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叫了起来:“你是不敢吧!”
叶尹的身形顿住了。
那人越说越有底气,“什么大势,说得冠冕堂皇的,都是你的借口罢了!你就是自己怕死!”
他的说法得到了许多人应和。
“去你妈的!什么叶宗师,骗子吧!”
“天下第一是买来的吧,叶婊|子?避战!老子穿开裆裤的时候都做不出来这种事!”
“……”
人群里一小半人陆陆续续地地起身,开始在自己身上摸兵刃,另一头,襄正军士兵见事态逐渐失控,也开始摸火铳——
叶尹回身,抽刀。
白衣随着她的动作飘了起来,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她踩在人群上迅速迫近,刀锋横划出一道弧线,震开右面削下的两剑;沉腕,挡住一根弹起的长棍;斜下点刺,逼退一记贴地扫来的阴腿;然后架到了最开始出声那人后颈上。
所有人都静默了,几个方才喊话难听的人双腿发软,战战兢兢地跪了回去。
叶尹收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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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尹每天待在叛军军营里,主要倒不是真的在教授士兵刀术,而是为了练习使用各种火器的技术。
她左手拿起火铳,隔着二十丈击中了面前的木靶。
校场地上的泥土有些湿气,叶尹的鞋面却是干干净净的——燕琳琅失踪之后,她身上的白衣一直都很干净。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火铳和铅弹,心思却随着硫磺味一起,散开飘远。
她想起了今天早上那个指责她怕死的武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对的,叶尹想。
她的刀法确实出了问题,甚至早在那场比武之前。
武学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快字。她分析局势比别人快,想出拆招比别人快,运劲比别人快,出刀比别人快,所以她就可以杀人而自己不死。
康王有睥睨天下的身份,所以有睥睨天下的自信,对自己毫不怀疑,才能做到足够快。
叶尹没有,能做到这一点,单凭自己对刀的纯粹。
但是现在她犹疑了。
叶尹是最早明白火器代表着什么的武人之一。知道了,就再也忘不掉,每逢出刀的时候,她不自觉便会想起,就算她把刀练到极致,也不可能和火器抗衡;她在刀上花了十九年,甚至抵不上别人在火铳上花的半年——
她不再能一心一意地对待刀,她犹疑了,于是她就慢了。
心魔既生。
……
这一整天叶尹都有些心不在焉。傍晚的时候,她完成了今天最后一次试射,和张康禄一起记下火|炮射程精度和威力的测量结果,正准备离开军营,却看到叛军统帅向自己走来。
襄正军统帅名符宜奚,从前是君山匪寨的第二把交椅,人长得挺俊俏,又因为春风得意,如今看着仍然十分年轻。
他向叶尹道:“叶教头,如果有空的话,我有些刀术上的问题想要请教。”
叶尹平时一贯不怎么给叛军面子,但是符宜奚是个例外:毕竟她和叛军的良好合作还是他一手促成的。符宜奚还在君山匪寨的时候就十分有名,因此叶尹知道他确实是用刀的,而且也还算个高手,就应了下来。
她一谈起刀法,便不太及记得时间,不知不觉就是半个时辰。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符宜奚突然注意到了她刀柄上缠着的防滑棉绳,“这是琳琅做的?”
叶尹道:“是。”
她顿了顿,又问:“符将军凭这把刀就能认出来?”
这话问出来之后,叶尹自己反而一阵茫然——她不善言,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主动问别人话了。
符宜奚笑了:“……小燕啊。”
他笑得甚至有点儿怀念和宠溺的味道,然而燕琳琅失踪后,叶尹专门查过她的过去,知道叛军这么多年一直追缉燕琳琅,正是秉承着当年的二把手、如今的统帅符宜奚的意志。
所以她对符宜奚这一笑不为所动,甚至目光又冷了几分。
“……怎么会认不出来呢。以前每次朝廷剿匪之前,她就把我们几个的刀剑要过去,都这么缠上一轮,好像这样就能赢似的。”
符宜奚看着叶尹的刀柄,那神色很淡很淡,是被时间冲刷到记忆底层、面目全非的过往,只剩下一点微末的欢喜和怅然。
然后他向叶尹一揖,“叶师父,军务繁忙,恕我失礼了。”
叶尹和他作别,走出军营之后雇了辆马车,回燕琳琅的小屋。
在预见到刀剑不可逆转的没落之后,她再也没有从前那样一往无前的心境。符宜奚的话,像一枚石子扔进湖心,在她心里留下了长久的、波澜荡漾的涟漪。
她想君山匪寨终究是输了,符宜奚却赢了,成了十万襄正军统帅。
而燕琳琅……
她突然冷声道:“停车!”
——一条街之外,燕琳琅的小木屋处,在夜色里清晰的燃着火光。
惊慌失措的喊叫声遥遥从那边传来,在冬夜里几乎听不清楚。叶尹来不及等马车停稳,留下路费,便悄无声息地跳下了车。
她游鱼般地滑进了黑暗中,一点一点向着火光燃起之地迫近,神情冷漠,只在眼瞳中倒映出一片燃烧的火焰。
符宜奚。
符宜奚今晚根本不是要和她探讨刀术,而是故意拖住她,好烧毁燕琳琅的木屋。
叶尹把自己隐藏在阴影中。
来来往往吵吵嚷嚷忙着放火灭火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注意到她。
她看着自己那一个多月里,每天夜里仰望着入睡的老旧横梁,被大火烧得从屋顶上坠下,尾端焦黑地卷起。
几个刀客在附近走来走去,白天的时候,曾经混在那堵叶尹家门的那一大群武人之中,跪在地上求她出手过,其中有两个还和她交过半招。
“老哥你说,我们做这事儿没问题吗?”
“王八羔子的!早问过了,这是燕夫人的地儿,不是叶尹的。再说,谁要那贱人他妈的不肯出手?”
“对啊!烧了!都他妈烧了!跟燕夫人一样,不知道给多少人睡过了,我们烧了这是替天行道!”
“都给老子看着点儿!这边东西多,烧过了割了你们的鸟去赔钱!”
……
叶尹在夜色中,铿然拔刀。
我最近听说
有种快乐叫猜攻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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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〇四 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