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的场景实在太过静穆,以至于燕琳琅恍惚了一个瞬间。
她回神的时候,叶尹左手正拿着火铳,并未回头,枪口却稳稳地指向她。
叶尹静静坐着,她的肩颈勾出白色的晨曦,很平淡地问燕琳琅:“假如我现在要杀你,你怎么躲?”
燕琳琅想也不想地答道:“不躲。叶尹要杀我,我怎么都躲不过。”
叶尹神色未变,丝毫没有被恭维后的得意,也没有动怒,火铳依然一动不动地指向燕琳琅,手腕苍白瘦削却稳如磐石。
她道:“我不用刀。”
燕琳琅明白了,叶尹是在问她要怎么应对火铳。
她对叶尹道:“你距我太近,一丈之内,我可以试着在开枪之前抢先制敌。”
叶尹问:“还有吗?”
燕琳琅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立刻答道:“雨天,浸水之后火|药会失效。我若是明知你手里有火铳,就会挑个下暴雨的时候来找你。”
叶尹便没说什么地把火铳搁回了桌上。
直到叶尹离开,燕琳琅都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和叶尹一夜|欢好,醒来便发现自己被刀客第一人拿火铳指着,问她那个关于杀人的问题。
燕琳琅想着想着,笑了。
叶疯子确实是这么不讲常理的人,而她,居然也丝毫不乱地回答了叶尹,仿佛一种奇妙的、能在生死相搏的武斗中准确对上对方刀尖的默契。
她又想起了叶尹用火铳指着她的那只左手。
叶尹拿起火铳的时候,动作那么流利准确,燕琳琅甚至能看清她瘦削血骨里蕴藏着的力量——叶尹断指已有八年,这八年间,她左手的功夫从未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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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夜之后,叶尹便住在了燕琳琅家里。
叶尹身上有个叛军刀术总教头的官职,名头很大,实际上听命于她的士兵合起来都打不过她自己,只是勉强维系着她和叛军之间微薄脆弱的合作而已。
然而叶尹依然早出晚归。
西南的秋季多雨,燕琳琅便在每日傍晚只剩最后一点天光的时候,看到叶尹推门而入,裹挟着一身寒风细雨和硫磺味。
街上很清冷,一半是因为天气,一半是因为明年开春的战事。
叶尹每天都会从酒楼顺路打包些饭菜回来。她轻功好,回到燕琳琅窄小的木屋之后,那些菜色还跟大厨刚端上来的没什么两样,在被她卷进门的一身寒风细雨中腾腾地冒着热气。
燕琳琅便点了蜡烛,拿出一坛珍藏的酒。
晚上,叶尹坐在桌边,把所有蜡烛都堆到自己面前,凑在烛光下研究当朝火器的图纸和尺寸丈量数目。燕琳琅便拥着被子靠在床上,用叶尹那堆蜡烛的余光,替她在刀柄上缠防手滑用的棉绳。
她从不问叶尹在白天做什么。
叶尹在这一点上更彻底一些,甚至没问过她是谁。
燕琳琅花了五六个晚上缠好了叶尹的刀柄。棉绳细密地缠在黑漆斑驳的刀柄上,凸起的绳结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条螺旋,裹成一片深浅不一的暗红色——即使以后溅上了血,也不会破坏她的这幅作品。
叶尹试过手感,没说什么,那天晚上却和她厮磨得格外久。
从那以后,叶尹每天清晨练刀的时间由一个半时辰增加到了两个时辰。每日她练过刀,燕琳琅后门口的那棵树便要铺满满一地的落叶,几天之后,枝干就彻底秃了,比这座城里的其他树秃得都早。
——叶尹的刀法似乎完全没受到火铳和那次比武的影响,依然凌厉迫人。
燕琳琅能感觉到,叶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很放松的。
这些天来叶尹身上的白衣干净整洁了许多,然而即便如此,叶尹整个人却没有跟着精神起来,反而比从前粗服乱头的时候更憔悴了。
甚至有几次,燕琳琅看到,叶尹眼睛里是放空的。
她坐在桌边,那双冰水寒石一般永远清醒的眼睛,空茫茫看着窗外的雨。
……
和叶尹同住的第十三天,燕琳琅注意到:叶尹被人跟踪了。
——叶尹照例裹挟着一身寒气推门而入的时候,燕琳琅看到街角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因为日暮,她并未看清,但是远处的树梢微微晃动,暴露了那人离开的路径。
她都能察觉到的事情,叶尹不可能一无所知。叶尹根本没有甩开跟踪者,大概是猜到了那些人是冲着燕琳琅去的,和她无关,于是懒得做无用的事。
她一向不管别人的死活。
燕琳琅看着依旧坐在灯下研究火铳构造的叶尹,拥着被子,罕见地开始发呆。
她和叛军有旧。
现在叛军中能做主的几位将军,都是当初君山匪寨的余孽。而她,燕琳琅,最开始去往京城,就是替君山匪寨打探情报的。
她自小便在君山长大,和几位逆匪首领情同兄妹。
然而就在她留驻京城时,君山亡在了朝廷一次惨烈的剿匪之中。
燕琳琅事后从朝廷公文和江湖消息中得知,那次剿匪的结果,君山匪寨一半战死,剩下的一半投降,还有零星几个头领逃了出去。
那些逃走的山匪辗转来到西南,联合镇守西南的沐王,招兵买马然后举事。
于是有了今日之叛军。
那次剿匪之后,燕琳琅因为有一技之长,外加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竟然依旧在京城留了下来。君山败亡时只有她不在寨中,之后也没有被朝廷追责,逃走的那几个头领于是认定了她是内应。
从前燕琳琅在京城,他们在西南,所以相安无事;而自从她离开京城起,叛军就一直在搜查她的下落。
委实说她不意外叛军能通过叶尹追踪到她。叶尹是刀术总教头,又把康王送给了叛军,现在还能随意拿到叛军的火器图纸,她和叛军之间必然牵涉颇深,这间小屋暴露也是迟早的事。
燕琳琅只是习惯了叶尹每天带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推门而入。
街道上一片萧瑟,整座城都是阴郁的灰白色,那狭小的四面木墙却把所有的灰白色挡在了外面,把两个异乡人围出了家的感觉。
像是偷来的日子。
燕琳琅看了一眼叶尹,又看了一眼,然后取出帕子,将短剑向着烛光的方向斜了斜,慢慢地开始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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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叶尹回到小屋的时候,没有看到燕琳琅,却看到一队整整齐齐穿着叛军服装的士兵,正在屋里四处搜查着。
为首的军官看到她,迎了上来:“叶教头,您最近可曾见过燕琳琅?”
叶尹:“不认识。”
两个领队的军官齐齐愣了一下。
这是一对兄弟,哥哥叫张康禄,弟弟叫张康祺,都是听到沐王起事之后特地来投奔的,之前在军中和叶尹见过几面。
弟弟张康祺明显觉得叶尹是在敷衍,面露愠色,右手便要往腰间的火铳上按,被一旁的张康禄拉住了。
张康禄一边用眼神安抚弟弟,一边对叶尹道:“是我的疏忽。燕琳琅是她本名,叶教头未必知道,那京城黛眉楼的燕夫人呢?”
叶尹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想到了她刺杀康王那天,那个替她梳发披上红衣的妆娘。
原来她叫燕琳琅。
她于是对张康禄道:“她住在这里。”
张康禄略微颔首,“应当是这样,但她走了。”
叶尹眼神至始至终都没动过,语气很淡地告诉张康禄:“我基本上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喂!”一边的张康祺恼火地踏出一步,对着叶尹喊:“你在这和她住了半个月,结果说你不认识她?你不是故意包庇吧!还有,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你身为我军教头,却和朝廷的人勾结——”
“乱说!”张康禄一巴掌拍到自己弟弟头上,“你以为康王是谁杀的?不打扰到她练刀的事,叶教头都不会管,怎么可能对你我欺瞒!”
叶尹道:“她用剑。”
张康禄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带着张康祺和其他士兵把房子里里外外地搜查了一遍,就差把那几面木板墙拆了。张氏兄弟搜查的时候,叶尹就站在门外,眼神一动不动,连落叶飘到她身上也不去拂。
半个时辰之后,张氏兄弟带着人出来,看到叶尹还站在原地,张康禄于是问道:“叶教头,您还有事?”
叶尹:“我住这里。”
“没有问题。”张康禄立刻说,然后转头对手下吩咐:“去帮叶教头收拾一下。”
张康祺不满地瞪了自己哥哥一眼。
叶尹突然开口道:“张将军。”
张康禄愣了一下,“将军不敢当,叶教头还有事找我?”
叶尹道:“你们用我做饵等燕琳琅上钩,安排人手的时候,不要打扰到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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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〇三 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