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尹独自在祠堂里待了三个时辰。
傍晚时分,她静静地跨出门槛,一身干净,没有香灰纸钱,也无佩刀,唯有清扬的白衣,在灰沉天幕下微微飘拂。
她对燕琳琅道:“走罢。”
燕琳琅便知,这一趟来扬州祖宅,亦是无功而返。
叶尹依然不肯用刀。
燕琳琅陪着叶尹在江南走了很多地方,从杨柳初青,走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盛开。
叶尹终归是江湖人,每到一处,自有她吃饭的办法,行医问诊,或者传授武艺,偶尔碰见不长眼的贼人,叶尹也不客气,直接黑吃黑,抢了对方的不义之财,又能管好几顿饱。
只是叶尹大约一个人过惯了,虽然生计无忧,却总也凑不出余钱来,甚少饮酒食荤,连身上的白衣,也越来越懒于换洗。
有时候入夜,燕琳琅数着叶尹放到她手心里的一吊铜板,忍不住好笑。
——想她和叶尹,一个是生意通达的商人,一个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能把自己过成这般寒碜模样,数着铜板入睡,也不容易。
春日渐暖,战火也愈烧愈盛,西南两个行省接连沦陷,襄正军气势如虹,大有北进中原之势;而朝廷也在不住地从关外调兵回援,层层封锁,旌旗蔽日。
每日,都有拖家带口逃难来江南的人,在城镇中暂且歇脚,又辗转北上。
天下一片乱局,燕琳琅却毫不在意,只喜欢听每天夜里,她和叶尹**毕后,相拥而卧,叶尹一枚一枚落进她手心里的铜钱声。
万物生机复苏,叶尹却一如既往地消沉颓迷。
她心里装着的事太重,又因为聪颖,反而更能看明白,连自欺欺人糊涂度日都做不到,只把所有的情绪和脆弱都封藏在坚硬深厚的冰层之下,令任何人都无法触碰。
燕琳琅也不例外。
她只能在施以叶尹无上的情爱欢愉时,见到那层坚冰有些微的融化。
渐渐地,燕琳琅不再满足于手指,她又精通风月道,各种奇形怪状的精巧玩意儿都敢往叶尹身上试;叶尹心不在此,只要不真伤到身子,也就都由着她。
直到有一次,燕琳琅把火铳的弹药卸下,用剩下干净的铳管去找叶尹。
叶尹长日低落寡欢,常常走神,起先还没在意,只当是燕琳琅又换了新的花样,直到她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是燕琳琅第一次见到如此暴怒的叶尹。
她被叶尹卡着脖子提了起来,叶尹眼尾泛红,因为太过愤怒,还下意识地直接用了左手,失去了白绸包裹,那只断指残缺得触目惊心。
叶尹把她拉到面前,哑着声音,一字一字问:“你、怎、么、敢?”
燕琳琅对此早有计划,事到临头,十分镇静,只对叶尹道:“你先松一点手。”
叶尹果真让她缓了口气。
燕琳琅换过气,望着近在咫尺的、愤怒的叶尹,忽地笑了。
该说总要说的,叶尹受得住这些。
她道:“朝廷和襄正军争斗,火器兴起,你不生气。符二哥在昆州摆下阵,让拿着刀的康王死在拿火铳的黄毛小儿手里,你不生气。项边几次三番请你出手,你不肯,只说火器是天下大势,江湖末路,如此而已。”
叶尹冷冷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燕琳琅:“你是练刀的,火器害你一生心血努力化作东流水,害你输在符二哥手上,害你身败名裂,你没怨过;这么久来,我看着你挣扎两难,痛苦不堪,你也没怨过。可现在,我不过是拿一柄火铳充作阳势,刚一碰你,你就恨不得杀了我——叶尹,你究竟在骗谁?”
叶尹不答,只发狠地瞪她。
一瞬间里,燕琳琅甚至真以为自己会被叶尹掐死——然而叶尹里狠厉的红光只持续了极短片刻,她便倏然松手,任由燕琳琅掉到床上。
叶尹重新背过身去。
燕琳琅气她冥顽不化,一眼扫去,见到那支火铳正掉在一边,直接捡在手里,另一手按住叶尹,就准备继续刚才的事;她本预备着叶尹必然挣扎反抗,或者再起身将她打死,然而叶尹居然毫无动作,任由她施为,只在受刑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压抑低哑的惨叫。
她眼里有泪,转头对上了燕琳琅的视线。
燕琳琅心中如有大锤擂中,一刹那里,竟然明白了叶尹在想什么。
叶尹觉得自己活该。
燕琳琅更气了,一气,手上就不再留情,她纵横欢场这么些年,一直怜香惜玉,所有作践枕边人的事,全在今天叶尹身上补齐了。
叶尹闭着眼,黑沉的睫毛被泪水濡湿,微微颤动着,勾出清皎的弧度。
白衣铺散在床上,染上了几许红。
她这样子,燕琳琅心里也疼,终于扔开那支火铳,扑过去抱住叶尹,喃喃地道:“为什么啊……”
为什么叶尹这样惊才绝艳的人,偏偏生不逢时,一生坎坷。
叶尹低声道:“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叶尹木然地说:“刀这条路上,我已经走到头了。”
燕琳琅倏而一惊。
她把叶尹揽进怀里,伸手去抚她的面颊,极轻极轻地小声唤道:“叶尹……”
“我这一辈子,前十四年活得太顺,反而弄不明白真正重要的是什么。等明白了,又为时已晚,少一根拇指,身有残缺,注定与绝世武功无缘。可那时我还不信邪,直到现在……直到现在,我终于走不下去了。我立过誓,活在这世上,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刀,可是刀不要我了。”
叶尹道:“我不如死了。”
……
这日之后,叶尹有许久都没再让燕琳琅碰过她。
燕琳琅倒不甚在意,在她看来,叶尹哪怕是恨她,也总比跟个木头似的了无生气要好。
叶尹嘴上不说,神色也一直是那副淡漠无情的模样,可燕琳琅却知道,她心底必还藏着不甘,不愿就此放手,若不然,她也不会特意千里迢迢地从昆州跑来江南。
燕琳琅也没闲着,总是想千方百计地提点她,希望哪日灵光一现,叶尹或许自己就能顿悟。
可那是叶尹一个人的道,她想不明白,谁也帮不了。
燕琳琅原以为这样数着铜钱漂泊的日子还能有很长,然而,就在这一年仲春,她忽然接到了黛眉楼十万火急的传书。
——皇帝南巡,御驾正停驻在姑苏城。
江南本就是繁华之地,姑苏城里贵人如云,都在绞尽脑汁地往天子眼皮底下钻,而这位皇帝,也是年轻气盛,刚在行宫安顿好,就命人排演当地歌舞,又要官府献来美貌的民间女子。
两道圣旨一下,黛眉楼自是首当其冲,不得不请燕琳琅出面主持大局。
燕琳琅面无表情地烧了传书。
隔夜,一叶乌篷北上,她与叶尹在佛寺的钟声中登上了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