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祖籍淮扬,镖局却已搬至金陵。燕琳琅陪着叶尹回到叶家祖宅时,年节已过,叶家人大都返回金陵打理镖局生意,大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老仆守家。
二月初,空中正飘着细雪,叶尹上前叩响门环。
片刻后两扇沉重的朱门被人从内拉开,老仆身形佝偻,拄着细竹竿扎成的扫帚,见到叶尹,低头道:“小姐。”
叶尹站在门外,一身白衣被风吹得尽皆向后飘起。
她道:“我来看看祖宗。”
老仆侧了侧身,把她们让了进来,又费劲地关上大门。他领着燕琳琅和叶尹往祖宅内走了一段,将她们带到祠堂前的小院里,又绕进一旁厢房,取来三炷香和一叠纸钱,交到叶尹手中。
叶尹进了祠堂。
心结难解,燕琳琅等在外面,想着叶尹一时半会儿大概出不来,便与身旁的老仆攀谈起来。
老仆不善言,说话含混,燕琳琅只能勉强听明白。
她问:“老先生,只有你一个人守在这里?”
老仆答:“老爷和夫人都在金陵。”
燕琳琅:“你在叶家许多年了吧?人都是贪财好色欺软怕硬的,这么大的宅子,万一有人起了歹心,可不好应付。叶先生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老仆慢吞吞道:“小姐还在,他们不敢。”
燕琳琅明白了。
上一个敢打叶家主意的,贵为亲王,又是武功高手,王府上上下下还不是照样都成了叶尹刀下亡魂——有这先例在,没有人敢再动到叶家头上。
哪怕如今朝廷追缉叶尹,恨之欲死,也没有动过她的父母族人一分一毫。
燕琳琅又问:“叶尹小时候住在这里?”
老仆道:“小姐十四岁之前,都在,后来老爷一家人从京城回来,小姐住了三天,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老爷和夫人也把镖局迁到了金陵。”
十四岁,叶尹断指那一年。
也是同一年,君山亡在了朝廷的剿匪之中。
老仆大概是许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拄着扫帚,在寒风细雪中佝偻着,又沙哑道:“小时候,二少爷,三少爷,小姐,都在这里。还有几个侄子,老爷请了先生给他们上课,希望少爷小姐们能学好。”
燕琳琅想,叶家家境虽勉强算得上殷实,却远非大富大贵,门中子弟又多学武,行走江湖为生,在这样的境况下,却还愿意花费银钱供后辈读书,足见叶尹父母的一片苦心。
她问:“那二位公子呢?”
“没了,都没了。”
老仆粗粝沙哑地说,那声音让燕琳琅一惊,然后他低头攥紧了扫帚,“从京城回来的,只有大少爷,和小姐。”
祠堂里,叶尹大概是点上了纸钱。窗棂都未关,一阵风卷过,纸灰飘飘摇摇地扬了出来,和细雪伴在一起,在庭院中飞舞着,落到二月初春干秃秃的杨柳枝上。
燕琳琅养尊处优惯了,这一趟虽陪叶尹来了江南,身上还披着厚厚的藏蓝色绒面斗篷,斗篷上海棠花开得正盛,金枝银叶大红点绛,在这满目的凄清景象中,美得灼然昳丽。
站在这样一位富贵美人身边,老仆却毫无所觉。
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木然,只又说道:“小姐拿刀的手废了,老爷和夫人,在二位少爷灵前哭了三天,可指头断了,也不能再接回来,他们还得给小姐安排个好出路。”
燕琳琅问:“什么出路?”
“老爷和夫人十分疼爱小姐。”老仆还是那平板沙哑的声调,说:“小姐貌美,如果小姐愿意,他们定会给小姐择个好夫家,如意郎君。”
燕琳琅:“小姐不愿意?”
下意识地,她也开始叫叶尹“小姐”。
“不愿意。”老仆说:“老爷和夫人也不愿意。小姐聪明,好学,外边的男人配不上她,老爷和夫人也舍不得。”
燕琳琅听着,鼻头蓦地一酸。
——曾经叶尹,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最受宠爱的掌上明珠,年少成名,意气风发。
可惜天纵之才每多坎坷,叶尹为康王所妒,将她一指,连同十年练刀的心血,往后余生臻临武道至境的希望,一起斩断。
至此,天下再无人敢练左手刀。
老仆又道:“老爷和夫人放心不下小姐。小姐不能用刀,但镖局生意大,要人管着,还不能落到外人手里,老爷就说了,小姐可以去当个掌柜,算算账,享享清福。或者开个医馆,行医治病。只要小姐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声音死板,可燕琳琅却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了下去。
她想,叶尹倘若如今执掌镖局,或许此刻正端着一杯茶,向下人训话;或者她开了一家医馆,坐在纱帘后,捋起袖子,露出清皎瘦削的手腕,冷冰冰地替来人诊脉……
不,叶尹如今的身段是练武练出来的,凌厉淡漠的神态气质,也只是因为一心修行刀道;燕琳琅曾有幸在叶尹情浓时见过她最本真的容貌,那是一种介于清婉和清艳之间的明净,剥离了所有的意气孤勇,如天上皓月,如水中桃花。
倘若她真开了医馆,那也当是温柔明媚的江南女医。
偏执,独绝,都不会有了。
燕琳琅想,那还算是叶尹么?
或许叶尹不必再练刀,不必被符宜奚打碎道心,不必眼睁睁看着火器一日复一日的兴盛,江湖穷途末路;她会有父母宠爱,有好声名,或许还能寻到好夫家,生活和美。
可燕琳琅也必不会再爱她。
温柔明媚的美人,她挥挥手就能叫上来许多,多一个叶尹不多,少一个叶尹不少。
燕琳琅还记得去年秋日,她在黛眉楼外初见叶尹,叶尹蓬头垢面,可那一双眼睛,撩着三分凉薄、三分疏狂、三分杀气和一分冷净清明,向她看了一眼。
那一眼,她就记了叶尹这么久。
如今走到这一步,只能说是命。
她想着既然是叶尹执意回淮扬祖宅,故地重游,或许能解开心结也未可知,便又问老仆道:“那你们小姐,后来怎么没去当掌柜,也没行医,反而又练了刀?”
老仆沙哑道:“小姐天资太好。”
燕琳琅没明白,“什么?”
“天资太好,别人三年才学会的,她只用三个月。太容易,就不珍惜,等到没了,才知道有多重要。”
燕琳琅沉默了。
老仆转过身,在院子里扫雪。
祠堂的门还开着,冷风穿堂,卷着纸灰扑进院里。老仆挥舞着细竹扎成的扫帚,落雪扬了起来,和纸灰掺在一起,风中飘荡着杨柳树枯褐的枝条。
他说:“练刀苦。留在家里,舒服,享福,还有老爷和夫人照顾。小姐一直聪明,就这回,犯傻。”
这章写着虐得我肝疼
叶尹这一辈子真是太苦了
但HE肯定会有哒,我始终坚持,一个执着理想的好人值得圆满结局
以及,这篇文算是尝试新写法,留白很多,主题也比较形而上,所以想问一下小可爱们看着有什么感受,阅读体验还舒不舒服~
除夕初一这两天留言都有红包,祝各位春节快乐新年暴富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一二 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