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志得意满的睁开眼睛,打量来者。
衣衫单薄的魔女施然坐在不远处,乌发流泄如夜幕降临,肩颈膝头都被自己尚未完全熄灭的龙翼照亮,其余都不明了,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慧眼,甚至比千年永凝的熔岩还要坚定,比一切星月都熄灭的子夜还要黝黑,可那之中却也有光。如同深潭,与潭底凝结的蛟露石,隔着隐约的雾气,散发幽幽的微芒。
照亮通往渊底的不归路。
君王没有开口,潮自知无意中冒犯对方,徐徐起身打算道歉。
“意志魔女……我让撒拉弗来照顾你。”虽然初生即为魔女,但看起来娇嫩的几乎能被自己完全收敛魔力后的靠近灼伤。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就多注意一点,控制好相处的距离。
这番先入为主成功让潮失去了忖度,他不仅发觉了自己的身份,似乎还既往不咎,看起来是位仁慈的领袖。发觉身份不稀奇,他是一位实力莫测的古龙,蓦然与其他生物交汇意识领域,能够第一时间定位并反制很正常,但作为统御龙族数千年的君王来说,他是不是有点太好说话了。
也不知是本来一副好脾气的性格还是喜怒不形于色,她反复揣摩又观察,也没察觉到对方半点儿的不悦。
反而是把上次不太鲜明的印象,好好加深了一把。
如果用一幅画作来比拟的话,他的脸应当是妙手偶得的颜料配比所画下的,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长发浓眉,看似为饱满浓郁的铜棕,却在末梢映出礴红的烟火色。眼窝并不十分深邃,但眼裂宽且长,极其特别的眸色显得眸光如炬,专注锐利。鼻峰唇形的宽窄恰到好处,与骨量十足的下颌配合的刚刚好。身形又较玛尔斯更加魁梧高大,颇具分量,但呈黑曜色火苗状浮动在空气中的衣角发尾却另外施加了能够中和大体量带来的笨重,使他浑身上下呈现出正如燃烧着的烈焰一般的力量感与轻盈感。
乌黑之中透露的深红,能够烧尽一切的火焰。
她不由得向后退却了半步,看似不堪承受君王的威压与凝视。
实际上是她才到对方胸口,靠的太近就只能仰着头说话,简直是一大酷刑。而顺着她的目光能看得最清楚的,就只有哈迪达斯领口处的红色宝石。再次见面,对方给她的所有感觉都变化得彻彻底底,唯有这颗宝石,依旧鲜艳夺目。
简直就像是从谁的胸膛里刚刚挖出来的一样,多看两眼都觉得冒犯。
“我不能不明不白的留下来,龙王先生。”
哈迪达斯只看了一眼,她就乖巧的闭上了嘴巴。不是说对方的眼神有多么凶恶,事实上以她的阅历,根本看不出古龙有什么想法,这种未知被笼统的归为让她闭嘴。而实际上,这位固守本国,已经脱离当世太久的“老年龙”,只是因从来没有被这么称呼过感到诧异罢了。
“用不了多久,你会想要留下来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里连脸都没法洗。
潮笃定对方应该无法探知到自己的意识,不然哪个国家元首听到别人这么说还能淡定的化成一团黑烟从容消失,那距离被人民革命推翻也不远了。
她刚刚就好像施展了什么古老的召唤咒一样,一阵冥想就喊了一只龙王过来,对方拍拍屁股消失,她被撂在这,就和已经决定了要被做成烤全羊的小羊羔又被丢回羊圈里一样。
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失落。
难道自己看起来不可口吗?
“久等了,谈判官小姐。”
注视着漂浮在面前的蛇形生物,潮咽咽口水,收回了之前的话。即使没有翅膀,这样的龙类,也能自己回家。
覆满月白色浓密羽毛的身体在半空盘旋,甚至看起来比拔地而起支撑这间宫殿的石柱还要粗,可却灵活的不可思议,没有借助任何外力的支撑,像是水蛇在深海游动般舒展旋转着。风拂过它的毛发,漾起一片片银色的涟漪,同它头颈周围冰蓝色犄角、长而柔软的触须以及眼眶腮颌周围短鳍上的光泽相同,使人不由得联想到宁静的湖湾,与湖湾之上翻滚的云海。
夕阳之下,湖水与云泛起金色的浪花,如可口的蜂蜜低落在绵密柔软的松饼上。
潮不知道那些器官或部位该怎么称呼,它们没有出现在曾读过的任何书籍中,与已经见过的其他龙类也大相径庭。可它们的出现却丝毫不突兀怪异,正是这些难以名状的天作,共同构成了眼前奇幻绮丽的宏伟生物。
“谈判官小姐,您看起来很需要帮助,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并非从面前或是远处传来,而是四面八方羽绒般将人包裹。每一个神经细胞,每一寸肌肉都在其中放松,好像一双无比灵巧的手,给全身上下进行着力道完美的揉按。从耳道乃至大脑,都获得了声势浩大的解放。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也太好吃……不是,太好听了。被这样的声音叫出名字,或者只是呼唤,都会让人觉得是究其一生所追逐的信仰,终于得到了众神的垂帘。
潮一下子就放松下来,觉得哈迪达斯说的有道理。如果每天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那不洗脸,好像也是可以接受的。
她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龙文。这种古老神秘的语言,有如圣诗神曲,任何能够领会其中含义的生物,无不肃然起敬。给人带来的这种感受,无愧于对它的形容。
神使逢恩的低唱。
一阵飞羽过后,巨龙以身着蓝裙的人形落在石台上,白发浓密如绵云,末端流泻出丝丝缕缕的浅浅宝石蓝。
“我没有恶意,谈判官小姐。不必害怕,整个阿斯加德都会欢迎您的到来。”
换成弗拉瑞语言后,神使的肃穆感削减大半,虽仍是祥和柔美的声线,不过对潮来说,则仅仅留存些许的熟悉感罢了。
“撒拉弗小姐,你好。”
“您还记得我的名字,这真是太好了。”
对方提着裙摆撤步俯身向自己行礼,鱼尾形的裙裾将流畅玲珑的曲线精准勾勒出来,后位的开叉恰好使得修长的白色龙尾能够自由摆动,此时盘踞在她的脚边微微翘起,末端银蓝的尾鳞灵光异彩。
“用你们的语言就好,很好听,而且……”潮稍稍仰头,目光落在撒拉弗的脸上,轻轻描摹对方的眉眼。“我很喜欢,你说话的样子。”
“……”一定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句话,是在什么时候,又是谁这样说呢。撒拉弗垂下眼帘,俯视对方漆黑的双眸,那对圆溜溜水汪汪的瞳仁,如夜般缀着小小的星辰,亮晶晶的惹人喜欢。“当然可以,谈判官小姐。我也很喜欢您的声音,有人和您说起过吗,您的声音很特别,在大陆西边的金加伦海域深处,有一种名为格兰德尔的生物,传说杀戮魔女也会为他的歌声驻足。我虽然无缘听闻,但与您相比,不,他一定无法与您相比。”
“谢谢……”潮略一思索,在撒拉弗浅丁香色的眸子中流连。“撒拉弗去过很多地方吧?来,请进……多和我讲讲魔女们的故事,好吗?”
出乎她的意料,撒拉弗在一瞬间露出了些许的迷惘,迟疑了几个呼吸,才不确定的询问。
“您刚刚,是做了什么吗?”
“嗯?”
魔女警觉,留在原地没有移动,仍保持着与刚刚相同的神态与音色。
“我并不想拒绝您的请求,但您释放出的信号让我无法选择该如何开口。”撒拉弗又款款行礼,诚恳的迎上她的目光。“抱歉,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这种感觉十分奇妙,让我情不自禁的陷入了回忆。”
“是怎样的回忆呢?”
“……”
一段漫长的沉默,她们没有停止过眼神的交流,龙类的眸色像是黄昏后残留在天际的云霞,有着明晰的色泽与不明晰的光芒,鹅黄色的线型瞳孔随着光影的变换缩放。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撒拉弗用一句含混不清的话语认真回应了她看似无心的问题。
“我不记得谁曾经和我说过相同的话,但我记得这样的感觉,我唯一仅有的记忆,就是感觉。”
“那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发觉自己正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魔女,无所谓时间,也无所谓结局,想知道的,始终都会得到答案。
没有辜负潮的等待与耐心,撒拉弗露出茫然的笑意。
“是轻柔的风,拂过每一根毛发,是大片大片的桑格利亚次第盛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