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睁眼是高远的米黄色吊顶,其上是着色斑斓的图案。因为挑高的吊顶实在是太高,甚至已经超出了刚刚聚焦的视力范围极限,潮都分不清那些图案是绘画,还是琉璃瓷砖。
也有可能,那只是酒后头晕眼花的后遗症。不过前一晚和晖喝了一碗酒酿而已,她的酒量,还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内心倒是十分平静,这归功于在仅有的为数不多的几次睡眠后,她总是被迫更换苏醒地点,或者屡屡面对一些突发状况,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场景能够震撼到原本见到一匹独角兽都会下意识说了粗话的小心脏了。
她现在觉得除非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完完整整躺在原本世界的床上,否则其他再怎么荒诞的场景,也都有其合理性。
毕竟自己已经是这个世界最不合理的存在了。
确认手镯安然无恙,她泄气闭上眼睛,重新感受一番空气中熟悉的些许灼热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屋中还算安静,黑暗的世界里,慢慢能嗅到酸甜的气息,大概是某种用来清新空气的瓜果。重启失败,总是身不由己的被到处转移,如果看作是免费旅行,应该能好受一些。
睁眼靠坐起身,背后的织物柔软的能够完全陷进去,凉津津的蓬松被子是低饱和度的暗丁香色,表面绣着连绵的金色波纹。床顶垂下的深紫帷幔则描画着点点星火,围拢在这张足以容纳四五个人并排躺下的床铺周围。她所看到的斑斓色彩并不遥远,只是床顶大块的彩色矿石拼接,由被帷幔隔绝产生的效果而已。
而被帷幔隔绝的,还有周遭的所有陈设,屋中央笔直的立柱,雕花书桌与座椅,还有远处看不出样子的大概是会客区的地方。其上大都镶嵌着形形色色的珠宝,透过帷幔,正如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却又没有转为黑夜时,浮现在天边的晚星。
如果是睡在这样的地方,被星空包围的柔软床铺。就算是正处于中年危机,相互怨恨的夫妻,大概也会情不自禁的拥抱在一起。
她掀开帷幔,米黄色的墙壁稍有些不平整,一整块浮雕石砖组成的地面倒是打磨的十分光亮,右手边的桌椅都是与地面相连的石质,切割出边角,与行线优美的炎状花纹,稍远处的确是一应俱全的会客区,以及摆放着果盘的小餐厅,屋中的酸甜气味应该就源自那里。左手边则是稍显巨大的落地窗,其实说是窗户反倒不太恰当,被掏出空洞的地方没有木制或金属质的窗棂,只有切割整齐的长拱形边缘,本该形成方形或放射形的窗体由镂空的羽状花纹填满,看那空隙,自己要钻出去应该不成问题。唯一与窗户沾边的,就是它周围确实搭配了深紫色的厚重窗帘,半开半合,露出里面轻薄的白纱与窗外的日光。
赤着脚在地上走,地面泛着奇异的温热与绵软。屋顶确实高远,躺在床上的她尚能看清床顶拼接的斑斓装饰,而站在地上,却已经看不清头顶最高的地方,是雕花的房梁,还是攒聚着悠悠发光的壁火。
不过近处触手可及之处,坐卧都铺着暗紫的软垫,打着雪白描金边的蕾丝,每一个靠枕、扶手、脚踏,都有与床铺一般柔软的织物包裹,让人完全无法一下子觉察出其坚硬的本质。潮发现,就连那个盛着瓜果的盘子,甚至都是长在桌上的。
而这些或大或小的陈设无一例外,又全部由地面延伸而来,似乎是什么一体成型的浇铸工艺,也像是有什么能工巧匠在山石中开凿出了这间一件精妙绝伦的艺术品。
看来,这就是晖说过的“灰扑扑的土做的房子”阿斯加德了。
可是,不是说花冠节结束她才会过来,而昨天听纳尼安他们说,今年的花冠节至少会持续整整一个月,来庆祝雾隐峡谷计划的成功。难道说,在自己睡过去的时间里,这一个月已经过完了?
太可怕了,看来年轻人还真是不能多睡觉啊。
左思右想,还是不能在连个正经浴室都没有的地方耗时间,她与同样无法目测大小的房门推拉一番无果后,将视线转向栅栏一般的“窗户”。那些巨大羽毛形状的空隙,看起来似乎很好通过。
掀开白纱探头,远处群山连绵,其中零星几个山头火光烁烁,自然是正在兴奋中的活火山,稍近些则石柱林立,看外形猜测与自己所在的这一根差别不大,形态各异的巨龙在石林中穿梭起落,却只像是一个个真菌的孢子在空气中飞舞,没有激起任何震动与疾风。
伸手比了比大小,果不其然,想钻出去是相当轻松,只不过,看着离地百米的高度与连个露台都没有的周遭,她咽咽口水缩回去,觉得别说是从这跳下去还有没有全尸可以复愈,就是她打算乖乖住下来,这里都应当是一处禁地。
不过,这栋建筑本身就已经这么高大,再加上这屋顶的高度,怎么看都绝对不是给人类住的地方,反而更像是为了迎接她,专程布置的招待所。而且看这个还算细致入微的设计,带来她的龙类应该不是承泽那种小朋友了。
哈迪达斯看起来很拽,又是一国之君,应该不屑于做这种事。背后授意者怎么也得是……法夫纳那样的大人物才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就得万分小心了。
违逆君主意志的臣子,无论是选择坚守正统还是与虎谋皮,都是一件凶险万分的事。
她坐回床边,好奇的拉起帷幔来看,惊奇的发现那些晚星并不是来自于桌椅边缘的珠宝,而是编织于一根根织物纤维当中经过雕琢的四边形琉璃,甚至还精益求精的做出了巧夺天工的24面切割。这样的布料要是做成领衬或者腰带手包的饰布,肯定很出彩。
就在她抓着帷幔来回比划的时候,房间的石门轰隆隆的打开了。
“啊……”
她大惊失色,把随手抓到的东西,下意识丢了过去。
“嗷呜。”
一人半高的黑色脑袋张开嘴,接住软垫。为了避免自己交错的犬牙刺破织物,来者精准的用门牙尖尖挂住了软垫四周的镂空蕾丝,嘴巴上方两两平行排列的六只眼睛无辜的眨了又眨。
外祖一家在郊外的老宅门口挂着两盏样式古朴的灯笼,每逢过年,还得小舅舅(余怀瑾)爬上去换上电子蜡烛才亮的起来,要把表面积着的灰尘仔细擦干净,看起来才喜庆。
她记得,那个身量纤长的男人一手扶着门楣,一手拿着润湿的软布轻轻擦拭,最后把叼在嘴里的蜡烛从灯笼底下的小眼插进去,扭一扭,再旋上底座。这么处理完两只灯笼,再跳下来通电,两人一起看着烛火忽闪忽闪的照亮门前小小一片雪地,总觉得心里头也踏实。
如果他不是每次都仗着身高,把在门楣上沾的灰抹在她脸上,就更踏实了。
听说他也交了个不得了的女朋友,虽然一直都没有见到,本来还打算放暑假约他们吃饭的。毕竟能看上小舅舅的女孩子,眼光也一定跟自己一样的好。
一不留神想多了一些,她只是觉得,那三对铮亮的眼睛,就和家里擦亮了的红灯笼一样,高高挂着,被照耀着的地方,都暖融融的生出团团火花。
大脑袋又张嘴嗷了一声,软垫落下来,被一双素白的手接住抱在胸前,就好像少女怀里的猫咪。
潮并不认识这张在黑色光晕中如画笔浓墨重彩勾勒出的脸,但是随对方扭扭腰肢将粗大的尾巴收进裙摆的动作,她大概能辨别出对方的身份。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这件直垂小腿肚以下的拘束黑裙十分别致罢了。
深棕色的皮鞋与白色长袜,层叠的蓬松纱织蕾丝之上,郁金香花苞般的摆型稍稍开放,漆黑裙面的边缘有金色的细密锁线,束腰收紧腹背,织绣手套没有一丝褶皱,连袖衬衫从手腕嵌着红色晶石袖扣的袖边直到到浪型层叠的领口。她全身上下都包裹的紧密严实,像那一头黑发般,看起来严肃刻板。
包括那张纹丝不动的面容,除去鲜红夺目的虹膜与竖菱形瞳孔,以及颧骨处两边对称的四道眼裂,所有特征都显现出拘谨到了极致的束缚感。潮觉得,就连从其额头生出向后弯曲的角,可能也都经历过一番调教。
“您已经下床了,真是一位勤劳的小姐。呼……”怎么办,被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名字都快忘记怎么念了。“以后由我来服侍您上床睡觉,我会满足您的任何需求,您可以敬称我为‘粉色泥浆炮弹’。”
总算是完完整整背下来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学的语言,音调有4个这么多,还有什么主次代词,什么主谓宾格,而且从来都不乖乖待在自己应该在的格子里。
“嗯~倒是可以……”
潮特别在对方挺拔的身躯上一番考察,满意的点头。眼前显然是个不怎么会说话的龙类,但是应该特别被交代过,因而态度十分恭敬,这样的无论是龙还是人,相处起来都最有趣了。
“真的吗?您对我很满意?太好了,我绝对没有强压您的意思,我是说,我特别好用,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您哪里都可以使用,炮炮绝对不会做背叛您的事!”真好,这位小姐一点都不高傲,好说话又不发脾气,难怪蒙尔森不愿意放她过来。不过那又怎么样,哥哥不还是能把人带走,而且这都过了一晚上,那些人类肯定还在哭得团团转。
裙摆涌动泛起波浪,底下仿佛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大家伙,潮猜想,那应该是对方欢乐摇摆的尾巴,
“……”她一时无语,这些蹩脚的话语要是再听下去,自己一定会开始怀疑龙族这群生物的思维逻辑和习性。“好,能给我找些水来吗?”
“一条水而已,您在这呆着,我一转眼就回来。”
“……”
黑影一闪而出,庞大的身躯遮蔽日月。潮在原地愣了好久,才面露痛色揉了揉自己胸腹。这位小女仆随手把软垫往自己怀里一“递”转身就跑,可怜她饱经沧桑的身体,可能连肋骨都被撞断了。
这里一看就不像是水资源丰沛的地方,估计还要等上一会,不如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坐点舒服的事情。
如果晖在身边,是会好奇的四处打探,还是会挎着小脸无精打采的抱怨。不对,他好像从没抱怨过什么,也总是说,只要在她的身边,就一直都很满足。
这个小笨包子,现在应该又在呜呜呜呜哭个不停了。
哪怕再有一次也好,帮小朋友擦擦眼泪,应该不算什么有损魔女威严的事吧,虽说以他们的相处模式,自己早就毫无威严可忌惮了。
还有丽贝卡,自己应该是这时候和她见面,或者再被她像上次一样抱上图林捷,真希望她不会用那种要捏碎石头的力气拥抱自己。不过看在……算了,只要是她这样的熟人,有个拥抱比什么都好。狄恩当然还是拒绝,如果是玛尔斯的话,呵呵,他说不定接下来几天看到自己都要瞳孔地震。昨晚他说什么,向西蒙医生请教了一些有用的按摩技巧,真是的,怎么会有在那种不正经的时候正经的要命的人呢。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会,抱着软垫在沙发上打了个盹,醒后面对着寂静房间潮意识到,炮弹女仆,应该把自己忘在这了。要出去打听打听吗。可是以那种蹩脚的语言水平说出来的名字,应该不具有辨识度吧。
多想无用,她向大门走去。好在粗心的炮弹小姐没有随手带门的习惯,否则现在还真没有除了从窗户一跃而下的其他选项。
天空一碧如洗,阳光热烈刺眼,半圆形的外置玄关探出去,她只探身出去望了一眼,便又呼气缩回门廊处。
真好,她的选择确实多了一个,从这里一跃而下。
站在屋里抬头还能模糊确认这石室的封顶还算精致,站在这里低头,几缕流云之下,却是树丛般的石雕,一间间石室就像是树丛之中的花苞,全部向她的脚底生长。最近的一处石柱顶,看起来与她的新沙发大小相当,保守估计距离应该还在半公里之内。可地面……斗胆又往下看了看,笑死,根本看不到地面。
要怪就怪这些龙,一个个都不用爬上爬下,要是有朝一日不长翅膀了,肯定有家也不能回。
转念,她还有别的办法。
将没留神带出石室的软垫往地上一撂,魔女侧腿坐下,端正身体,缓缓闭上眼睛。
龙的意识和人,和精灵,妖怪,又有什么不同。
浮动在四野的魔力浩瀚如混白的海,随风,随穿梭其中的光点起伏,每一颗光点都拖着尾迹,尾迹又隐没在海浪中。寂寥无声的海底,灰色的沙床上,水光涟涟,却又密密麻麻的扎满窃窃私语的心事。
在神耳中一览无余的心事。
她居住在最高的星顶,自也要最耀眼的光点来相配。
于是那道金虹的浪自天边疾驰而来,大约是它的私语最为沉重繁多,就连破开的水花都格外瞩目,沙石混沌,海水沸腾,遮天蔽日的巨浪呼啸而至,哪怕参天巨木,哪怕金石钢铁,在这浩瀚的伟力面前,或都将毁于一旦。
但这世间的浪,无论何其凶险,都无法撼动神座分毫。那无形基石落下的同一刻,亦不知有多少命运,被钉死在星轨之上。
这一颗亦不例外。
浪花飞溅,激散为层次分明的花朵,每一片花瓣飞去落下,从星光的碎片,散为簌簌星屑。
阻挡它的,是分明的虚无。
就是在堪堪相撞的毫厘之刻,无垠之海怒放如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