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幽梦泽的主动上门,七号与八号的职责已经转为从不同方向对【万界之门】的监控,四号立刻同步了他们之间的感官,推演了所有能够突破的位置,为约尔曼冈德提供协助。
他们落在林间的空地上,后者拂袖,枯叶下立即钻出两条不起眼的蝰蛇,都只有两指粗细,蛇瞳上的飞鳞却好似龙角,飞快地游至他们身边,嘶嘶吐信。
作为莫昂斯特的领袖之一,蛇巢的统治者,他可以轻易征用它们的蛇眸,看到自己好奇的一切。
青绿的重重树影之下,丛林幽深,光线由昏暗转向漆黑。蛇在叶上蜿蜒,碣石一般的身体匍匐着抖动,肌肉收缩舒张,蛇鳞发出簌簌的刮擦声,仿佛灵魂正被砂纸打磨。
特雾尔萨图斯并不工于这些歪门邪路,但他也不会主动插手。只是随着妖怪们的目光,随那两条亢奋的长蛇远去。
而后,被赤足的女子踩在脚下,她身后的男子上前来,拾起另一条僵直的游窜者,轻轻一握,另一只臂膀却被女子拍了拍,他便将那蛇随手一扔,低声说了句什么,又退到女子身后。
只有特雾尔萨图斯听清了,他说:“那还不如去睡觉。”
约尔曼冈德与四号则目不转睛的盯着突然出现的奇异女子,修长的四肢,玲珑曼妙的躯体,暮云晚霞一般的长发,眉梢眼帘跳荡着无限风情。那是一张他们都熟悉的脸,庆典魔女,潮。
根据历史经验,在并未发生向魔女请询或祈求审判的情况下,魔女从未如此频繁的现身,尤其关于干涉政权之间的摩擦。
看来她对于梅德欧兰特的关注,超过了他们估计。
她抬脚,向他们走来,那条几乎窒息的蝰蛇得到释放,飞也似的逃进了密林,如同离弦之箭,显然已经把自己的使命全部忘记了。
特雾尔萨图斯反射性认为她追着自己来到这里,立即上前来,挡在约尔曼冈德之前,四号大惊失色,不知该将他扯回来,还是自己先五体投地的请罪,因此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只有背神的叛徒,会对神明有所防备。所以当神明真的出现在眼前,哪怕他们进行的小动作被抓了个正着,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直接站在魔女的对立面。
举个例子,遵守公序良俗的人民群众,就算是有过前科,也不可能满脸不服输的挡在人民公仆的必经之路上,哪怕公仆们只是路过。
“啊呀,好久不见啊,小妖怪。”
约尔曼冈德上前将特雾尔萨图斯拦下来,单膝跪立恭谨行礼,面容上仍然一片平静。
“莫昂斯特皇子,约尔曼冈德·拉弥亚·乌洛波洛斯,向您问好。”
潮没有回应,而是靠近了,伸出手来托起他的下颌,手指沿着他的颌线缓缓滑动,上扬的眼眸中辉光脉脉,温柔暧昧。
“我很好。倒是你,似乎被什么事困扰住了,有什么能帮到你么?在我面前,你无需掩饰。”
约尔曼冈德不禁心生疑虑,他们只在梅德欧兰特的新生祈礼上有过一面之缘,魔女似乎并没有理由一定要回应他的祈愿,更何况,他没有向她发出任何祈愿。
四号跟特雾尔萨图斯一同跪伏着,实际上,是前者将后者按在身边,迫使他维持住无比惶恐的姿态。
潮虽然并不在意特雾尔萨图斯的敌意,但她也乐见对方咬着牙五体投地的模样。
“为冲撞神域向您请罪,我们并未预料到能在此得见神颜,莫昂斯特对您并无祈求。再次向您表示歉意,愿您一切顺遂。”任何人都会厌恶这种逗弄宠物一般的**,四号此刻就无比感激他们每一个都用面具遮挡了所有情绪,再次对运筹帷幄的主人产生了无限的钦佩,他钦佩的对象也名副其实,语调听不出起伏,面色也一片宁静。
“……”男子的呼吸十分缓慢,也没有任何动作,看起来像是睡去了,但眼眸始终半开着,流淌着暗金的光辉,仿佛即将冷却的熔岩,一动不动的盯着脚下漆黑的年轻领袖。
他在等待潮的命令。
“是么?”潮迫使约尔曼冈德抬起头,盯着他漆黑如子夜的双眼。“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也是,再给莫昂斯特一个机会。”
那双眼睛真叫她有些羡慕,对她来说,那代表着一去不复回的往昔。
可约尔曼冈德只是沉默着,或许是在寻找一个恰当的理由,也或许思维已经完全凝滞。
潮的问题带着神权的震慑,四号已经禁不住要脱口而出他们所有的布置,而特雾尔萨图斯暗暗握住了他的手,令他恢复了些微的理智,他自然投去感激的目光。
魔女不在乎他们暗通款曲,包括特雾尔萨图斯在内,他们的意识与思想,她都可以仔细排查。但莫昂斯特是否表里如一,她需要考察考察。
况且,逗逗这个假作镇定的继承者,也算回味一番过去的悠闲时光。
“很抱歉,莫昂斯特在斯尼思恩的边界看到了这里的异状,出对王国安定的考虑,特地前来考察。因为父亲并不知道,所以请您,原谅适才的隐瞒。”
神权的逼迫愈演愈烈,约尔曼冈德就着被托起面庞的姿势,极力维持着平静,却也禁不住眼尾飘红。
“哦~”
潮放开他,袖手而立,铺天盖地的震慑一同消散,四号终于喘的上来气了,特雾尔萨图斯则重新找回了镇定,恭顺的垂着头。
约尔曼冈德略略侧头闭上眼睛,眉头紧锁,平复着呼吸与心跳,但胭红的眼帘与耳际却一时半刻消散不去。他从未如此狼狈过,哪怕是从前被龙族驱使的那短短几天。
“……那好吧。”潮点点头,似乎是放弃了,转身沿原路向林中走去,那正是【万界之门】的方向。
约尔曼冈德眼头一跳,如果魔女在场,他所有的谋划都无所遁形,这次他们必定无功而返了。却不想她已经行至那片阴影的边缘,却回过头来勾起笑容,粉紫的眼眸烁然,意味深长。
“就当作是我们重逢的礼物吧,只在这里傻站着有什么意思,跟上来,你能做的事,还差一件呢。”
他猛地抬起头,原来魔女虽然先一步拉开距离,可那名橙发男子却始终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服从。
他们避无可避。
“是,谨遵您的旨意。”
约尔曼冈德起身,面色沉郁。
庆典魔女比他们所预想的还要更加偏爱梅德欧兰特,要亲手将他们这类不请自来的客人送到那群精灵面前去,接受凌迟。
是以金伦加与兽人选择反抗,幽梦泽选择联合,莫昂斯特的选择,已经不再至关重要。
看着跟上来的妖怪和特雾尔萨图斯,潮转回头,眸中重新填满风霜。
也是,如果莫昂特斯的妖怪也像阿斯加德的傻瓜们一样诚实而可爱,他们之间也不会爆发那样不死不休的大战。
他们都不清楚她还掌握着意志的权柄,她是善于欺瞒的存在,也最憎恶对她有任何欺瞒。
于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临时队伍就这么组成了。
四号和特雾尔萨图斯在最前,后者不时能感觉到潮似有若无的眼神飘过来,使他脊髓发凉。约尔曼冈德落后潮半步,心思重重。最为无牵无挂的猎刀走在最后,他的眼中只有潮,和她交给自己的任务。
有了魔女的庇护,他们进入水精灵们侦查的范围,如入无兵无卒的荒林,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这份平静,令特雾尔萨图斯几乎发疯。
他最想杀死的,和最想杀死他的,都近在咫尺,只要一个转身,他就能剖开她的胸膛。
要不要动手呢,现在已经是能够一击毙命的时机吗。
“知道么,梅德欧兰特的二皇子雁支死了。”潮幽幽撂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将他们的心神搅合的更加凌乱。“说是你动的手,有这回事么?”
约尔曼冈德立马刹住脚步,就要做跪拜大礼,四号战战兢兢,猎刀仿佛对他们生死之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从未有过。”
他才刚矮下身子,潮就拎住了他的肩膀,把他重新拎了起来。
“没做过急着跪什么,你有理你就要站直啊,挨打也要立正啊。”潮看似恨铁不成钢的挥挥手:“没你们的事,继续带路,我知道你们应该是已经把这里都摸清了。”
特雾尔萨图斯只好转回身,他的身体没有完全恢复,毕竟那是差点被掏出心脏的重伤。而且他注意到,弗拉瑞已经几乎没有先知魔女们的遗骨了,这意味着,潮的魔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天色渐暗,不用再考虑守军的威胁,四号干脆在掌心燃起火焰,将他们周遭十数步的范围全部点亮。
“是。”
约尔曼冈德垂头称是,跟上潮的步伐,始终保持着落后半步的微妙距离。发现这一点的潮也觉得无趣,为了完成自己的计划,她不得不重置了几乎所有生命的记忆,这条黑蛇当然也包括在内。
回想起当年将他踩在脚下,那连化形都不能实现,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的小妖怪,却为了失踪的母亲离家出走,想要寻遍整片大陆,她心中总有些同病相怜的恻隐。
她当然知道他们远道而来是为了什么,她可以小小的容忍他没有坦诚相告,但她也会用一定的方式,告诉他自己的态度。
“你刚刚要是也有这么诚实,就好了。”潮摇摇头,迟疑了片刻,才问:“找到你的母亲了?”
这并不是个好话题,四号忍不住望了特雾尔萨图斯一眼,只见对方眉头紧锁,估计也在为骤然听到这种事而为难。
“她是人类,自然已经去世了。”
“哦?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推荐跨族联姻么?那些没有结果的婚姻,你觉得是为什么存在?”
约尔曼冈德迟疑片刻,应当是的确认真的思考了这个问题。
“可人类能够和其他种族通婚,也能够生育后代。”
潮笑了:“是哦,为什么呢?”
“嗯,我想了一下,可能是因为人类很脆弱,考虑到他们的生存条件和传承,您才特别定下了这样的规则。一些拙见,请您不要见怪。”
“四号。”
约尔曼冈德不免紧张,不过潮喜欢这样的氛围。
“没事啦,只有祂们在乎这种东西呵呵呵。只不过,在你们看来,掺入了异族的血,也就不能算作是传承了吧。后来乌洛波洛斯有没有狠狠地责罚你?”
约尔曼冈德摇头:“父亲从不责罚我。”
“真的呀!梅德欧兰特的皇子们听到可要羡慕死了。”潮点着头,步伐轻快。“五皇子的妻子,知道么,她活了整整五百七十年。想想看你的母亲,怎会早早抛下你呢。”
“什么?”
毫无预兆的冲击几乎让他忘记自己置身何地,险些脚下打绊,而细密的鳞片已经稀稀落落从额角开始生长,他的血液躁动不安。
“啊……怎么,你那些黑漆漆的十二个小保镖竟然没有掌握这手消息?又软又呆萌的小研究员们,没有去研究过这些事么?这样不行呀,青年们还是要更有求知欲一些哦~”
魔女似乎很愿意看到他们之间的倾轧争斗,而并不渴望和平。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四号也不敢再开口。
他们沉默的走过一段路,身边渐渐出现了萤虫与溪流。入夜后,所有的昆虫都苏醒过来,细碎的触角抖动与窸窸窣窣的爬行,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中,约尔曼冈德渐渐找回了理智。
魔女跟他的想象,跟他们的描述都大为不同,应付她的问题,是极为消耗心神的一件事,他必须打起十二万亿分的精神。
“明白,但我想,母亲不希望我这样做。她是人类,或许,她希望我一直生活在安宁的国度中,不希望我总是做危险的事。”
“这是乌洛波洛斯的想法,可不是你的吧?你看起来就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小朋友。毛还没长齐就敢偷渡出国,你会乖乖听话么?”
他最终选择实话实说,却不想又被魔女立刻戳破,他只好轻轻点头,耳根发热。
“呵呵,要是真的听话,到这儿来做什么?也是度假?”
如果任由魔女将话题发展下去,很难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意愿,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比如,他真的很想问,她怎么会知道那样久远的故事,如果魔女们的记忆是共享的,那么自己的母亲,是否关于她的一切,都可以在魔女这里得到解答。
“是谁杀死了梅德欧兰特的二皇子?”他忍了又忍,还是将那些问题全部咽回肚子。
“谁知道呢,生死有命。不过如果你能杀了凶手,或许也就能洗清嫌疑吧。”魔女摊手,回头向猎刀招了招。“我有点累了。”
后者立刻上前来,轻车熟路伸出手,打算将她抱在怀里托起来。
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又似乎鬼使神差,约尔曼冈德不受控制的开口:“不如由我代步吧,从这里出发,预计还有十多日的路程。能陪同您一时半刻,已经是莫昂斯特上下莫大的荣幸,怎敢耽误您这样久的时间。”
幸而,潮虽然侧过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但最终还是笑着答应了,这比他提出这种行进方式,还要更加令四号震惊。
但猎刀有自己的坚持,最终,由他抱着潮,高高立在威武的黑色巨蛇的蛇头上,他们一日千里。
抵达【万界之门】的那一日,似乎是为了迎接神驾,那些本该在门内安静流淌着的暗蓝火焰,瞬间躁动起来,像是翻涌冒泡的岩浆那样,溅开冰冷的火花。
魔女垂眼扫过遍野匍匐的水精灵,收敛了所有神色。她从随从的怀中,巨蛇的顶端一跃而下,长发飞扬,如急速倾泻的大片云霞。
猎刀紧随其后,却是在翻滚下落的过程中汇聚熔炼为本体。橙红的刀刃与鸡气流摩擦,燃起坠星般的粲光。直至插入魔女脚边,火焰仍兀自燃烧。
约尔曼冈德重新化形,他随魔女出现,即使是异国的领土,也无需过多解释。事实上他也来不及解释,魔女只是回眸朝他笑了笑,便猛地拔起长刀,顺势扛上肩头。
那一瞬间,长刀暴涨成为足以荡平千军万马的巨剑,赤红如血的花纹飞快生长,鞘中传来蛰伏的凶兽那浑厚悲壮的低吼与叹息。
雪白而妩媚的身体与殷红而坚韧的武器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比,她的裙裾舞动,如花菡萏,其上却是灼炎烈火,欲将焚尽一切。极致对立的钢与柔,极致统一的,那不可阻挡不可违拗的意志,仿佛即将劈山填海,掌控整个世界。
约尔曼冈德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求自己同行,她是要让自己见证,神的绝意。
不知为何,他却忽然感到有些失落,双手也流失了大半力气。
是啊,神明怎么会真的去关注母亲这样的小小生灵,三千年过去,以后还将有无数个三千年,或许还将她留在记忆里的,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说起来,其实小黑蛇现在挺可爱的,又聪明,又想妈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0章 新朝欢歌的启元(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