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诶呀大殿下啊!您如今是太主啦,怎么还盯着观时台发呆呀,想要觐见您的大人们都已经挤满整个鲛绡宫了。快让花花来给您好好整理一下,头发要梳一梳,花花做了新的宝冠,这次是虹彩的葵花做基底,库房里还有好些阿卡尼斯,缀在花蕊里,别提多好看啦!”
活蹦乱跳的鲛人侍女双手捧着朱红金黄的桂冠,在偌大的碧蓝宫殿中翻滚穿梭,开心的唱起歌。
“阿卡尼斯啊,亮闪闪啊~亮闪闪的宝冠啊,敬献我主啊~我仁善可爱的太主啊,多美丽啊~美丽的鲛绡宫啊,花花的家啊~啦啦啦啦,哼哼哼哼哼~啦啦啦噜噜噜噜~噜噜~~”
洛洛萌从内殿游出,面无表情。兴奋地花花迎上去绕着她转圈,仿佛喧闹的蜂蝶绕着花丛起舞,喋喋不休。
游鱼欢腾,海波相和。原本稚嫩凌乱的小曲逐渐铺开华丽的变音与转调,真有些宏大尊贵的模样了。
“今天的太主啊,温柔美丽(^U^)ノ~YO~外面的洛伦朗啊,还有因斯利亚啊,都等急了吧~戴上宝冠咯,谁也不理略略略~万民敬仰的太主啊,万民爱戴的太主啊,是我唯一的阿卡尼斯,鲛绡宫唯一的大殿下啊~”
浮夸的高音令水波激荡,周遭气泡接连破碎,如同掌声雷动。花花落下来,鲛尾摇曳,行了一个浮夸无比的谢幕礼。
“谢谢!谢谢~太主大人,您喜爱这首颂歌,花花真是太开心啦!”
洛洛萌神色冷寂,银紫的光辉在眸中闪动,正如歌中璀璨又冷硬的阿卡尼斯。
那是海底生物的骨骼沉入极渊经深埋地下的熔岩脉络熔炼后,所形成的宝石,轻盈的能够被气泡包裹上浮,只有在最荒远的海渊边能够有几率拾得。其中又以鲛人骨骼形成的“人鱼石”最为珍贵,因此被赋予特别的名称,阿卡尼斯。
意为,远民遗愿的馈赠。
“本宫可以让你再开心一些。”
海沫般雪白的少女亦步亦趋,从洛洛萌身后游出,羞赧的垂着头,长发如月光流泻,水流将发丝微微扬起,不染纤尘的纯白之下,却是一片斑斓混沌的乱色。
简直就像是发狂的旎旎罗喷射的致命毒液。
花花打了个绊,尾音戛然而止。
少女扭着腰肢靠近,凑上来,轻轻将她的下巴托起,帮她合上了嘴。
“睡觉,吵闹。”
她含糊的说了两个词,前方便传来洛洛萌的呼唤。
“旎旎罗,跟上来。”
少女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浅蓝色的唇裂开至耳根,交错生长的密集牙齿锋利可怖,却比长发间的珠贝饰物还要剔透。
“旎旎罗,跟上来!”
她笑着重复,依旧扭着腰肢向前,勾勒银青花纹的衣袍下,雪白的后肢蜿蜒扭动,与哭丧着脸的花花擦肩而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怪这位勤勤恳恳的小侍女心绪敏感,实在是想到主人抛下尽心服侍几千年的自己,选择带着刚化形不久,随时都会凶性大发的宠物参加全族的盛会。
换做是谁,都会哭丧着脸的。
“磨蹭什么,你是不想要你那条蠢尾巴了么?!”
怒喝从殿外传来,令她霎时间眉开眼笑。
“嘿嘿,花花来咯?(^?^*)”
大殿下最好咯~
花花屁颠屁颠的赶过去,将手中的王冠插入洛洛萌的发髻,绕着她翻来覆去的打转。
“呜呜呜,太主大人,您实在是太过美丽了,花花不知道怎么说,花花简直要哭出来了…呜呜呜……”
洛洛萌浅浅翻了个白眼,挥出水流拂开热泪盈眶的侍女。
“一边哭去,少在本宫面前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
旎旎罗跟着重复,花花乖乖跟她并齐,乘上由斑斓的鱼群驱使,由散发着虹彩的巨大珠贝雕镂的座驾,前往如今鲛绡宫的主殿,沫妄宫。
居住在那里的是洛洛萌的同胞弟弟,阿塔佳提斯·欧尼斯,他将成为金伦加新的领主,成为鲛人族新的王主。
以睿智魔女的死与意志魔女的审判为开端,杀戮魔女与先知魔女之死为转折,瓦尔纳与蒙尔森覆灭,阿斯加德、梅德欧兰特、幽梦泽重创为落幕,历时百年的神陨战争,正是王主孱弱,阿塔佳提斯佐政代执权柄。
金伦加始终独善其身,在战争结束后的数千年中,在从无宁日的弗拉瑞版图上,这里始终维持着从无变革的平静与安宁,这无疑都是他们的领袖执政有方。
成为王主,是理所应当的事。
这份安宁与他们逃出格兰德尔的阴翳不无关系,按照常理,赐下封印的始末至少应当成为王族的共识,但无论是从前的费那多利亚,还是如今的阿塔佳提斯,王主们都默契的忽略了这份义务。
而几千年的平静无疑也完全打消了亲王们的疑虑,莫说性情一向难以捉摸,从不在政事上留意的莱纳多特·洛伦朗,就连恭谨谦逊滴水不漏的菲尼亚里奇·因斯利亚也不再留心这些已被历史遗忘的短促篇章。
因为他们从未被赋予监视观时台的责任。
就连阿塔佳提斯也是一样。
殿内的喧嚣被强行终止,鸦雀无声的寂静中,洛洛萌坐上自己的位置,瞥了一眼下首正和某个妙龄贵女寒暄的莱纳多特。后者打了个寒噤,尾尖一颤,立即露出谦卑的笑容。
“怎么,都哑巴了?”
“怎么会呢,姐姐。”阿塔佳提斯握住她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浅浅轻吻。“大家总是为你的美丽与强大倾倒,我也不例外。”
所以她不可能成为王主,她这样的王族,生来就是用以监测格兰德尔的兴衰,就是成为格兰德尔破除封印后唯一最终的制衡。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费那多利亚与阿塔佳提斯的心中,她是注定或与格兰德尔一同湮灭的亲人。
这是珀洛菲特拉立下的预言。
直到格兰德尔被永久封印,直到神陨战争落幕,他们一生所求终于实现,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她在那一刻,才刚刚诞生。
以不被神明诅咒的身份。
理解与意志的魔女永远的顶替了她,除了前往莫昂斯特观礼的费那多利亚与阿塔佳提斯之外,再无第三者清楚这其中的细节,但那座封死的石棺沉入渊底,是在整个金伦加鲛人们的见证下完成的。
观时台的计数也立时缓了下去,但在漫长的时间里,只要还有气泡从中浮出,洛洛萌知道,自己所背负的责任,就一刻不会消失。
她一向不喜欢喧闹的场面,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看到鱼就讨厌”,阿塔佳提斯对她的无限纵容,在其他鲛人看来,简直是将她凌驾于整个金伦加之上。哪怕是继位登基的庆典,也并未严词肃令要求她必须参加。
但她的确有必须询问清楚的理由。
常在海底游荡的旎旎罗将许多生物不成字句的叫声都学了个大概,也都模仿了个大概,甚至还能用鲛人的语言零星表达。
从石棺落入渊底的那一天开始,仅有呼吸声搅扰鲛绡宫的格兰德尔,说出了自观测开始的第一句话。
臣服于我。
他必然是在尝试吞噬封印,冲破封印,这足以引起重视。她立即要求洛洛萌进行不间断的跟踪观察,持续数千年的观察中,封印可谓坚若磐石,不变不移,甚至从未有过任何回应。
就是这份死寂,却将凶兽牢牢震慑。
直到几天前,格兰德尔的低吟在消失百余年后,由势均力敌的蔑视,变成了惊惧。像一个头脑混沌的囚犯,对着空无一人的囚牢祈祷。
请饶恕我。
然而同他发出的震慑一样,他的哀求也只有无边的沉默回应。
就像神明从来漠视信众们的呢喃,无论是咒骂还是歌颂。
这无疑是更加可怖的转变,或许从几千年前石棺坠入深渊开始,金伦加的威胁就不再是格兰德尔了。
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他们的救赎。
“是渊底的事吧,姐姐如果总是放心不下的话,不如亲眼下去看看也好。”
席间,阿塔佳提斯将洛洛萌喜欢的菜肴添了又添,又借着舞会的空荡,在她耳边说起悄悄话。
“管好你自己。”
“我管的很好呀,反倒是姐姐,你都连着吃了四五口同样的菜啦,做这道菜的厨师可要吓死咯。”
洛洛萌翻翻眼睛,看也不看阿塔佳提斯。
“本宫爱吃哪道就吃哪道。”
“好好好,姐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总有办法找到姐姐。我还想要些那种吃起来舌头疼的肉干,每次在姐姐那里吃过都觉得身上十分痛快。好姐姐,你再带些回来吧~”
阿塔佳提斯牵了牵洛洛萌的侧鳍,在被帷幕遮挡的坐席下,又用尾尖勾着她的尾尖玩闹。
“闭上你的嘴,叫他们知道了,谁还搭理你。”洛洛萌给了他一尾巴,又补充道:“那些人类早死光了,你就在梦里回忆那个味道吧。”
“啊……”年轻的国王耷拉着眉毛:“那我要抱着姐姐睡才可以,你要早点回来呀。”
洛洛萌盯着对方的面容,停顿了片刻,才说道:“知道了。”
担心安危,却也不愿限制她的生活,所以总期盼她安然无恙的带回乱七八糟的纪念。他总是拐弯抹角的表达自己的想法,父亲也是如此,这应该是君王的通病。
那些早就死光了的人类,他们中的其中一个,笑起来阴险狡诈的那个女人,也是一样。
所以,她们至死都没有再重逢。
好像听到了她心底里的不甘与杀意似的,那个女人也躲得太远太隐秘,让她几乎翻遍弗拉瑞大陆上下里外,遍寻无果。
那怎么又想起她了呢,杯中映着贵胄喧嚣与珠玉满堂,好像喝尽这杯酒,心中就会被无垠的欢腾填满,不再忧虑,也不再寂寞。
她应该早死了几千年了才对。
而她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漫长寿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她给了她这样的寿命。
思考这些琐碎的留念并无意义,洛洛萌拂袖离去,当下鲛人们都凑在这里欢庆,其他地方自然清净,她虽然脾气火爆,但那是天性所致,本身却最喜欢无人烦扰的清净。
而且既然已经告知了阿塔佳提斯,现在就该立刻动身将极渊封印的情况查探清楚。
将花花和旎旎罗都打发回去,她目送这两对看起来无比别扭的搭配离开,还未转身,就被一股狠劲撞开了数尾远。
疼也是有,但对方已经大呼小叫的开始求饶,脊鳍的疼就一下冲上了脑门。
“太主大人!是太主大人哇!”
“你还叫!还不赶紧认错!!见过太主大人,我们适才是在玩耍,实在不是有心的。”
“我没认错啊,就是太主大人,我见到太主大人啦~”
“你给我过来!实在抱歉,太主大人,我是塔里莎,塔里莎·洛伦朗,这是我的妹妹莉妮萝拉,她还小,这是第一次参加这样隆重的集会,是我约束不当,请您千万不要怪罪她。”
被薅着小辫按下身子的鲛人还没有洛洛萌的鱼尾长,抬起头来愣愣的打量,不明白自己的姐姐为什么如临大敌,在她的认知里,整个金伦加,有主持过千百次醒浪仪式的太主大人在,她们无需为任何存在感到恐惧。
不必分辨血脉,耀眼夺目的金绿长发以及水中摇曳的双尾足以说明,她所言属实。
然而君王或许乐于对平民展露慈爱,但对亲王,则少有和蔼,更何况她们面前的是阴晴不定的洛洛萌。
“行了行了行了,闭上嘴,吵得我头疼。”
塔里莎立即乖乖抿起嘴唇,还捂住了妹妹的下半张脸,憋得的莉妮萝拉小脸通红,将颈腮翕动的飞快。
“你们两个,在这做什么?沫妄宫是你们能瞎逛的地方么?”
“非常抱歉,太主大人,莉妮她还小,殿内没有玩伴,这才闹着要去看沫妄宫顶上的阿卡尼斯。不想冲撞了您,实在是……”
“她还小,你可不小。”洛洛萌抬眼扫过去,发现塔里莎和其他洛伦朗家的鲛人不大相似,有一双曼丽巧倩的圆眼,显得无辜良善。“你不会管教,那就把她送到海沫宫去,好好管教吧。”
那双眼睛剧烈的颤抖,惊惶失措全部化作泪水,塔里莎将妹妹搂进怀里,再次躬身。
“是塔里莎的过错,太主大人应该管教的是塔里莎。莉妮还小,请太主大人怜下,将她送回洛伦朗家吧。”
“你这是说本宫有错?”
冰冷的海水中,两个小小的身影已经缩成了团,从中发出的声音虽然细弱蚊蝇,但始终重复着几个单调的字眼。
“是塔里莎失言,请您责罚我吧,请您责罚我吧……”
痛意逐渐散去,洛洛萌甩开长尾,头也不回的向极渊飞驰。
“赶紧从本宫面前消失,烦死了。”
大难不死的塔里莎直起身,疑惑地注视着洛洛萌的背影,莉妮萝拉钻出来,她甚至还搞不清楚自己刚刚正被几句话决定生死,此时还因洛洛萌尾迹之中的虹彩与泡沫惊喜。
“真好看,消失的太主大人真好看!”
与天真烂漫的莉妮萝拉不同,塔里莎长出一口气,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脑袋。
“谢太主大人怜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