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格外漫长,今夜的路似乎也同样,不过还好,树丛中的点点荧光并未受影响,即使细雨霏霏,它们依然散发着恒定的辉光,如同破碎的月亮。
杜兰德注视着老人远去的背影,并不关心这个总是摆弄着那些细长小瓶子的老头要去往何方,即使他由始至终孤身一人,苟活于城边角落茅草枯枝搭成的破棚中,倚靠城内居民的往来施舍过活。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多少岁,他就好像一夜之间从城墙根下长出的杂草那样,卑贱又顽强。
如果不是他们没事总喜欢去争抢那些瓶子又时不时打碎几个的话,连这些施舍都是罕有。
毕竟物资短缺,谁家的粮食都不是白来的。
但那些闪闪发亮的精致小瓶子里总是装满各种颜色的奇异药水,红色的,蓝色的,甚至上半部分金黄下半部分又沉淀为暗紫的。对那些半大的孩子来说,这无异于龙的宝藏之于屠龙猎人。
老头每天都把那些瓶子摆的整整齐齐,擦的干干净净,气喘吁吁地追着抢了瓶子就跑的十来个顽童,又不得不在力竭时停下来喘息,浑浊的双眼怔愣着,连呼喊呵斥都发不出来。
杜兰德私下和伙伴们讨论过,这样蠢笨的老头,怎么可能调配出彩虹一样的药剂,一定是他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如果是作为窃贼流落至此,难怪他举目无亲,年年岁岁守着一隅陋室。
还那样靠近圣像,简直就是对科斯塔迩维恩大人的亵渎。
那么他们的作为也可算是对盗窃的惩罚。这么想着,孩童们奔跑在城中的呼喝声里,脸上接二连三露出自豪的笑容,连步伐都更为果决从容了。
只不过他们还米有英明到明察秋毫的辨明失主,但他相信这不过是时间问题。
所以看着身形臃肿的老头屡屡跌入泥泞,污水溅上虬结的乱发与油污的衣摆,他们总有一些心照不宣的快意。
好在近期君王薨逝,蒙尔森正值国丧,家家户户都在为猛涨的税收发愁,自然无暇顾及无名流浪者的去留。
至于那些“正义所得”,自从第一次在狂奔中脱手打碎,闻到那股美妙甜香时,每一次的“战果”自然是作为最机敏又勇敢的同伴们的奖赏。身躯格外轻盈的他,总是被及到队伍的最后去,当然是从来没有这个口福的。
杜兰德冲进无人的破棚,驾轻就熟直奔最深处笼罩在昏暗雨光中的桌台,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替天行道”,然而原本应当排满药剂的棕褐色桌面却空空荡荡,总是被不同高矮粗细的试剂瓶插满的药架上,最后一支药剂插在中央,仿佛是为他而留。
雨声滴答,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难耐的搔抓头皮,最终还是一把将注满银黑液体的细瓶抓起,夺门而出,狂奔入雨中。
闭目一饮而尽后,甘甜自口腔到喉咙胸腹蔓延,如同一团温暖的火焰随奔流的血液向四肢涌动。美妙的晕眩整个的吞没他,仿佛漆黑的海吞没唯一的陆地,海中的巨兽吞没地上的一切生灵。
被雨模糊的视野中,远处的白色塑像也不甚清晰,那腾飞的翼似乎带走了他的灵魂,带走了他的所有活力与执念。
今日的晚餐,未完成的课业,邻居娜莉柯西的笑容,父亲的苛责与母亲的偏爱都被抛在脑后。他已经得到了唯一所追求的温暖,连落在面颊上的雨丝都轻柔熨帖,今生已不再遗憾。
不知过了多久,令人不适的异味令他黢黑的身体被巡逻的骑士们发现,遍布其上的肉瘤脓包已因高度**破裂,四周流淌着暗黄的腐臭脓液,即使已经靠服饰勉强辨认出身份,他的父母亲友也不愿为其收殓。
未能完全明晰死因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和平多么可贵,哪怕只是表面的平静。没有人想去面对莫名其妙的死亡,就像他们同样不想面对,来自妖怪血脉的侵蚀。
人类的强大与特殊,是几乎在整个大陆所有种族间心照不宣的一点,他们不仅有极高的繁衍速度,有极强的耐受力与果决坚定的意志,总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体几乎能和几乎所有已知形成政权的种族兼容。
自某一次外出采集的队伍被幽梦泽的巡逻军冲散,随队的女医师被掳走又放归后,诞下了不会被结界影响的婴孩。而后,越来越多妖怪打起了这样的主意。幽梦泽对这块沃土虎视眈眈,他们不惜采用以妖换人的极端方式,哪怕纯血妖怪只要进入结界范围就必然迅速衰亡,他们也要赶在自己消失之前,将抢来的女子送出结界。
越来越多的异血徒以人的面貌诞生,又这样随意的死去,至死却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一番模样。
幽梦泽率先撕毁三国约定,那么梅德欧兰特想必不甘落后,只要付出一些小小的牺牲便可瓜分这片土地,应当还有更多的势力蠢蠢欲动,包括远在西方的莫昂斯特。
老人在雨中跋涉,颤抖着手,将怀中一瓶又一瓶药剂丢在自己行进的小径两侧,直到黑色尸骸劈开雨幕,将整个视野侵占。
算起来,有多久没有造访这里,已经记不清了。
他连自己蹉跎过多少寿命,也都已经忘记了。
当下最为清楚地是,无论是这具不断被药剂修复的躯体,还是其中所承载的意志,都已经濒临极限。
这里是他为自己选定的坟冢。
无名英桀们的末路,无人知晓的绝战之所。
不再有人记得他,以及他们曾坚守过的战场,但这些为每一餐发愁,为明日清早或许就要被掳走用以交联血脉的人类,他又能要求他们铭记什么呢。
他们连活下去,都必须竭尽全力。
女孩们不得不剃光头发,烧毁裙子与丝带,或是终日藏在不见光的地底深处。男孩们还没有长大,肩头已经背负了几代人的债业,他们中的许多,则再也没能长大。
他正在死去,蒙尔森也不例外。
薄暮如同一层雾气,将荒无人烟的峡谷包裹,枯骨支撑着灰蓝的天空,风蚀的表面层层剥落,暗金色的边缘依稀有着隐约的暗芒,被四野月白的柔辉映照着,萧索孤寂。
横亘在峡谷中的巨兽尸骨默默伫立在蒙蒙细雨中,冷意一丝丝侵入骨缝,风像是剃刀,一刀一刀削去皮肉,带走所有温度。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他躺在地上,半靠着身侧的黑色石碑,沿石碑矗立的方向,是三座低矮的坟冢。石碑上的铭文已经完全模糊,然而久远的时间里,这里没有被任何生物侵扰,因为浸透龙血的土地已经不再适合诞育生命。
但作为墓地,却正合适。
“老大……想不到吧,你老说我作恶多端草菅人命,但是没想到,还是我活到最后了。”
医生干脆完全放松,软软躺倒下去,仿佛经过了长途跋涉,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即使那里已经是一片荒芜。
“忘了,你不会用这种高级词汇。也不知道挨着大英雄们,你说话还会不会那么糙。”
他几乎回忆不起粗粝皮肤滑过指尖的感觉,那些与烈酒篝火、刀剑枪炮、歌舞斗争相伴的日子已经过去太久,久到足以令人麻木,令人忘记爱恨,忘记自己的姓名。
可他不能忘,也不能死。
他是最后一个,正逼迫自己铭记所有的人类。那些能够强化记忆与体魄的药剂却有极限,世上唯一能够逼近极限的,只有时间。
只有时间,它无需通知任何人,就能肆意的改变一切。
“记性变差,这是没办法的事。人会死,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喝下最后一瓶粉红色的药剂,如昏暗温暖的篝火边光里,粗粝的枯草甸上,浮游浪子饮下助兴的辛辣烈酒。
于是那些银白的雨,火红的血,漆黑的眼眸都再一次鲜明起来,像是从无尽的甜梦中涌入现实的幻觉。
人们挽在一起,围着他跳起舞来,鞋跟将地砖敲出脆亮的声响,血液重新热烫,眼神闪闪发亮,笑容洋溢在每个人的面容上,又逐渐灰白,仿佛色彩浓烈的油画在久远的时间中,缓慢的开裂褪色。
绵密的雨声中,余生都苟活在幻觉中的老人,依旧怀抱幻觉死去。
幻觉中的一切,也同样在雨中湮灭,因为最后一个铭记这段血泪的人,已经不复存在。
十年,二十年,八十年过去,古尸化为白骨,白骨上攀附开着白花的藤蔓野草。
一百年,五百年,七百年过去,花草落尽,参天巨木为往来旅者投下沁人的阴翳。
一千年,三千年过去,圣殿拔地而起,又坍塌颓靡,与其所纪念的无名英桀一同被时间忘记。
更久更久的时间过去,唯有草木,如新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