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之下 第4章 第四章

明烛被请回房间。

准确来说，是在晕倒后被搀扶回去。

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给他注射强心剂，调配各种安神剂，终于让他的心跳正常下来。

莱昂被客客气气地请出房间。

明烛得以休憩，他茫然地睁着眼，看着身上带着刺鼻消毒水气味的医生给他端来水杯。

“您需要睡眠，”医生不赞同地看着他：“您的身体状况很糟糕。”

明烛眨了眨眼睛。

他的睫毛很长，又密，笼着黑水晶似的眼瞳，湿润柔软。

“我知道了……”明烛慢半拍地扬起下巴，任由医生把安神剂灌进他的喉咙。

药物很快起了作用，明烛睡着了。

但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明烛很久没做这样混乱的梦了，和霍戈在一起之后，他再也不会像少年期那样总是因为惊惶发作而半夜惊醒，就算做梦，梦里也有霍戈温柔的身影。

这次，他梦见了……一只斑驳的仿生鸟。

那是明烛还没有和霍戈相遇的时候。

星元2476年，星盗组织“攀蛇”袭击白塔，掳掠走了十二名未成年向导。

明烛也在列，并且因为等级低，其他向导都被救了回去，而他没有。

他被星盗带到了老巢。

星盗不会提防一个未成年的孱弱向导，但也不会放下警惕，他们把明烛关进了由储藏室改造的房间。

而那只白鸟……

睡梦中的明烛拧着眉头，终于回忆起了把东西送给他的人。

那是一个他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孩子。

“攀蛇”的星舰上，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哑巴小孩。

边境星球的幼儿总是一茬一茬生，又一茬一茬死。星盗里不可能有人愿意抚养孩子，这孩子又是个哑巴，堪堪靠着打打下手做做杂活生存下来。

星舰上都是残忍的哨兵，鉴于向导的安全，这个男孩被指派去给明烛送食物。

被掳掠到这里，明烛做好了死的准备。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里有一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孩子。

是的，一个没有名字，红色头发的哑巴男孩。

他非常瘦，衣摆空荡，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被星盗呼来喝去。

这个孩子约莫是星盗一夜情的产物，也可能是某个被残忍杀害的家庭的遗孤，几经辗转，最后留在星盗老窝里讨生活。

明烛尚且因为向导的身份而得到食物，他却只能靠着自己讨生活。

当时的明烛觉得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就尝试性地把食物藏起来，留给这个孩子。

一来二去，也有了几分熟悉。

某日，男孩献宝似的递了一袋鼓鼓囊囊的东西过来。

明烛接过来，发现是一只仿生鸟。

忽略掉脏兮兮的表面和破损的表面，这是一只做工很精细的玩具，羽翼洁白。如果翅膀没被破坏也许还能飞，不知道是从哪找出来的。

擦擦干净，是一只巴掌大的、颤巍巍的白鸽。

“送我的？”

明烛有些讶然。

小哑巴点点头。

他比了几个手势，但是明烛看不懂，只好冲他微笑。

明烛把已经变得干巴巴的面包递给他，小哑巴低下头开始吃。

明烛则把仿生鸟翻来覆去地检查。

这座空间舰上没有哨兵向导以外的活物，因为糟糕的环境，偶尔降落的边境星球上也没有。

仿生鸟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修好了恐怕也没人要。

明烛叹了口气，看了看狼吞虎咽的小哑巴。

小哑巴忽然抬起头。

他的眼睛意外地很亮，是璀璨的金色，在瞳仁中暗暗流淌。

小哑巴摇了摇头，指了指明烛，又指了指他手中的仿生鸟。

“你想让我修好它……？”明烛犹疑。

小哑巴摇摇头。

他站起来，指了指走廊，又指指明烛，做了个手势，转头看他。

明烛是真的看不懂。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小孩。

“好吧。”

明烛伸手，透过门上的栏杆，在小哑巴额头上轻轻点了点。

不知道为什么，小哑巴的脸忽然涨红。

明烛微笑，忽然低低念了一句诗。

“My heart has spread its sails to the idle winds for the shadowy island of anywhere.”

这是一种已经消弭在古地球时代的语言，很少有人会，明烛也是在意外找到一本写有笔记的手札才发现的。

小哑巴不懂，但也不妨碍他欣赏。

十五岁的明烛已经出落得很漂亮了，黑发白肤，眼睛亮得惊人，在灰暗窄小的牢房里也不能减免半分光辉。

他摸摸小哑巴的头：“下个月，等他们降落的时候，你记得找个地方躲一下，看看能不能逃出去。”

小哑巴抬头看明烛。

明烛也看着他。

那只仿生鸟……

睡梦里的明烛翕动唇瓣，想不起来最后去哪了。

因为联邦的人过来救他了。

那个人就是霍戈。

霍戈比他大几岁，身负查探星盗老巢的任务，意外发现这座星舰上还有一个被掳掠来的向导。

他救走了这个可怜的向导，送回白塔。

也顺势捣毁攀蛇的老巢，处决了几个最主要的头领。

午夜梦回，明烛想起那只斑驳的仿生鸟，也想起把它送给自己的小哑巴。

他们大概都不在了。

毕竟攀蛇的人残忍，要被联邦剿灭之前，亲手按下了星舰的自毁键。

明烛闭着眼睛，眉头拧得更深。

他蜷缩着，尽管有二十四小时恒温系统，他也依旧手脚冰凉。

这个时候，通常是霍戈醒来，搂住不知道为什么正在做噩梦的他，低声在他耳边安慰。

但空荡荡的大床让明烛意识到，霍戈已经不在了。

他陷入更深的噩梦中。

***

白塔的向导，到了年纪之后，个人信息会流入官方匹配网站，为他们寻找适配的哨兵。

明烛也不例外。

他回到白塔的时候已经十六岁，即将成年，急于寻求一个合适的哨兵。

因为霍戈救了他，又表露出追求的想法，白塔便经常安排他们见面。

英雄救美的哨兵和柔弱美丽的向导——多么完美的组合。

何况这名哨兵还不介意向导曾经被星盗掳走过。

明烛十分抗拒。

他的抗拒是无声的，霍戈的邀约他会去，不昂贵的礼物他会收，也会想办法回礼。

但他没办法让自己在哨兵的追求中高兴起来，苍白美丽的面庞上是疏离的微笑，藏在衣袖里的指尖永远用力到泛白。

明烛经常做噩梦。

他的神经有些衰弱，睡眠极浅。深夜躺在白塔分配的房间里，常常惴惴不安地醒来，在被褥下轻轻颤抖。

半年的边境生活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霍戈很好。

他是个有责任心、彬彬有礼的哨兵，足够有耐心，愿意陪柔弱的向导呆在白塔，一呆就是一整天。

白塔给明烛进行心理干预，告诉他霍戈是个优秀的S级哨兵，还是上将之子，能给他最优越的生活和密不透风的保护。

明烛的回应是悄悄握紧了手掌。

他是一个D级的，还曾经被星盗掳走的向导，只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哨兵对他这样殷勤。

霍戈发现了明烛的抗拒。

他是个很细心的人，对明烛足够上心。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小心翼翼地对待脆弱的向导。

霍戈从外面给明烛找心理医生，给他看星盗“攀蛇”的审判记录和行刑影像。

不知道霍戈怎么操作的，约会地点从白塔变成了双子星的休闲场所。

霍戈带明烛去联邦图书馆，给他念一本泛黄牛皮纸上的吟游诗歌。摘下庄园里开得最好的蓝色鸢尾送给他，给他一颗珍稀的古地球植物种子。

霍戈有时候会给明烛讲他在军团里的事情，说父亲要求他隐姓埋名，在边境星球从小兵做起。

他从不要求明烛回应，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书桌后，微笑地看着明烛蜷缩在沙发上翻一本星际游记。

游记讲述了一位勇敢的冒险家离开首都星，乘坐着一艘过时空间舰航行星际的故事。

联邦不只有守卫森严的白塔，还有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里面的每一株植物都能长到参天大小，终年弥散着潮湿雾气。

在海洋星球，有被命名为“人鱼”的原生物种。当它们跃出水面的时候，色彩斑斓的鱼尾和鳍纱会折射出璀璨的光辉，波光粼粼。

还有常见不见太阳的雪境星球，积雪一望无垠，居民出行必须裹得很严实。

也有终年炎热的星球，那里的居民热情奔放，强烈邀请冒险家参加他们的庆典。

和白塔一点也不一样。

明烛捏着游记，思忖了很久，然后看见霍戈伸出来的手。

“下个星期，我去边境例行巡逻。”他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很温和：“你想去吗？”

明烛看了看霍戈伸出的手。

“我没办法离开白塔。”他犹豫。

“没关系，”霍戈笑意更深，冲他眨眨眼睛，像商量着逃学给老师不痛快的坏学生：“我们偷偷的，不让别人知道。”

“我会保护好你。”

犹豫了很久，明烛才把手交给霍戈。

霍戈说的巡逻，其实和星际旅游差不多。

他的军功履历丰富，加上上将之子的特殊身份，为明烛单独申请了一艘空间舰。

也不知道霍戈用什么理由说服了白塔，竟然真的把他带出来了。

空间舰的巡逻几乎走遍了每一个边境星球。

因为出巡，泛滥的星盗组织也没有造次，这一趟下来明烛见识了不少首都星完全看不见的风景。

他看见了游记上描述的原始森林，讶然地看着一只羽翼足足有两米宽的巨鸟掠过光幕，变成天际一抹银白的细线。

那么鲜活、生动，不像曾经那只出现在窄小牢房里的仿生鸟，连羽翼都是僵硬死板的。

明烛想到自己给那个小哑巴念的诗歌。

他低低念出来。

“My heart has spread its sails to the idle winds for the shadowy island of anywhere.”

霍戈站在明烛身后，背影在空间舰的浮窗上重叠。

这个比他大六岁的哨兵笑了一下，接上他的话。

我的心/

向着阑珊的风张了帆/

要到无论何处的荫凉之岛去/

两年后，明烛培育的古植物种子终于有了发芽的迹象。

也是在这一年，他答应了霍戈的结合请求。白塔给出的匹配度并不高，但霍戈不在乎，明烛也不在乎。

他们的灵魂在过去的一瞬间就靠近了。

事实证明，霍戈和明烛的婚姻很幸福。

白塔里大部分匹配度高达九十的家庭也比不上他们，没有哨兵会在婚后因为伴侣的孱弱而完全拒绝交际，更没有哨兵会在工作时间不断用通讯仪联系管家，确认伴侣有没有按时吃药。

现在也是。

“夫人？”

平缓的电子音响起，机器人管家送来了明烛每天都要喝的药剂。

脑海中那片洁白的羽翼很快化成一线冰冷的白光，晃荡在水晶吊灯上每一个切割规整的棱面，天地倒转。

梦醒了。

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接过了管家手上的托盘，稳稳当当地抵到明烛面前。

明烛僵硬地抬起头。

其实嫂子和哥哥是灵魂伴侣，但哥哥死太早，没办法，只能在地下看着弟弟欺负寡嫂[闭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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