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台记者报道,于上月7日发生的校园跳楼案今日终于告破。案件发生后,因死者为知名女星姜枝夏,且案发时身着第一实验中学校服而引发广泛热议。今日8:45分,联盟警署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经过月余侦查,确认死者为自杀。根据本台记者从联盟警方处获得的最新消息,死者生前已确诊抑郁症等多项精神类病症......”
淡金色的液体在输液软管中匀速流淌,顺着细长的针孔,默无声息地进入血管。姜颐睁开眼,安静地注视着手背上嶙峋的青色血管,在惨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地跳动。
窗帘大开着,深秋的阳光和落在窗台的树叶同样是淡金的颜色。有风吹进来,身体中残留的麻醉剂慢慢消散,前额和太阳穴的疼痛逐渐变得清晰。姜颐将手抬到眼前,在空中晃了晃,牵动连接着手指的监护仪,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姜颐。”
有人坐在病床旁边的陪护椅上,站起身,弯下腰查看他的状态:“醒了吗?”
“嗯。”
姜颐转过头,更多地睁开眼睛好让视野变得更清晰,“醒了。”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分外艰涩,口腔里漫溢着血腥味和苦涩的药水味道。
“我去叫医生。”
陪护的年轻男子按下床头的呼叫按钮,又觉得等不及了,脚步匆忙地走出病房。
走廊里传来他急促的喊声:“护士,护士!有人醒了,麻烦过来看看。”
直到他神情急切地领着医生重新走进病房,姜颐才后知后觉地认出他。
“瑾程。”
“嗯,感觉好一点了吗?”周瑾程弯腰替他掖了掖被角,将他额头前散落的头发捋上去,才直起身和医生对话:“周医生,他现在怎么样了?”
“数据还好,”医生熟练地操控床头的仪器面板,发出滴滴的机械音,然后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周瑾程,说:“还记得他的,对吗?”
“......”
姜颐点点头。失温的记忆慢慢复苏,重新变得生动起来,但仍然破碎混乱,像是一些关键词无序的排列组合,不断地在眼前跳跃闪烁。
“还记得多少?”
“应该都记得的。”姜颐吃力地回答。
很严重的一场车祸。
他从医院停尸间走出来的那天,浑浑噩噩穿过马路,紧接着听到尖锐的鸣笛声,抬起头对上驾驶室中货车司机惊恐的目光,再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还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
“行的,”医生露出欣慰的神情,点了点头,回过头交代周瑾程:“他刚醒,晚点再做评估,先让他好好休息。”
“明白的,谢谢医生。”
周瑾程送医生走出病房,再次回到病床前:“哪里还痛吗?”
姜颐摇头。电视上刚刚播报的新闻专栏结束,切换成某档观众喜闻乐见的家庭伦理剧。姜颐张口想问,被喉咙深处泛上来的血腥味堵住嗓子眼。
他蓦地攥住病床一侧的扶手,靠在床边一阵干呕。
“姜颐!”
周瑾程慌忙地从陪护椅上站起来,扶着他的肩膀拍打他的后背:“我去喊医生!”
“瑾程。”
没能吐出任何东西,胃部抽搐带来的恶心感一阵阵上涌,姜颐没力气再躺回病床上,扑伏在一侧的扶手上,偏过头看周瑾程:“我躺了多久?”
周瑾程安静下来:“一个多月。”
一个月。已经足够了。
肃南的秋天雨水多得骇人,连绵的秋雨像潮水一样冲洗整个城市,不留下任何一点灰尘污垢。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什么都不会剩下了。
姜颐慢慢地直起腰,躺回病床上,侧着脸和周瑾程说话,半张脸陷进柔软洁净的枕头里,惨白的脸色看上去比长久浸泡消毒水的枕套还要白一点。
“姐姐下葬了吗?”
“......嗯,”周瑾程观察姜颐的脸色,很轻地叹息:“因为你昏迷了,你们家......又没有别人了,墓地是我选的,在铃园,就在姜处长旁边的那块......”
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
“很合适,”姜颐打断周瑾程的话,轻声说,“谢谢你。”
病房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之后想做点什么?姜处长的案子——”良久,周瑾程才开口道。像是怕姜颐误会什么,他又解释道:“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先休息一段时间?”
“要做点什么的。”姜颐安静地回答。
电视上仍然在播放那档家庭伦理剧。姜颐之前没看过,但五分钟的时间,已经足够梳理出简单的剧情逻辑——目前正进展到两兄弟为争夺家业反目成仇的情节。
姜颐垂下眼,似乎是在思考,又像仅仅是累了在休息。
窗外的天色看起来已经是傍晚时分,肃南的雨季中难得出现这样的晴天。从狭窄的窗缝里照进来的阳光慷慨地摹画出床尾的茶几上摆放的花束的剪影,撑满整个花瓶的一束花,枝叶枯萎凋零,依稀可以辨认出中间那几支的轮廓。
“重瓣百合,”姜颐侧过脸,“你还记得。”
“嗯,”周瑾程顺着姜颐的视线看去,即使是已经枯萎的花束,在游荡着消毒水气味和哭声的医院里仍然使人感知到没有完全消散的生命力。他的声音扬起来一点:“我记得你以前总会买。”
姜颐点点头,停顿几秒,温和地纠正:“姐姐在家的时候我会买。重瓣百合,是她很喜欢。”
周瑾程再次沉默下来。
“这些天,真的谢谢你。”
姜颐安静地注视周瑾程的脸。坐在病床边的年轻beta算起来也才三十岁,仅仅比姜颐年长几岁,但低头沉思时乌青的眼眶竟像是打在脸上的阴影,眼角皱纹痕迹深重,憔悴得不成样子。身上还穿着黑色西装,打了领带,前胸处别了一枚月桂胸针,大概是刚刚参加完什么工作会议,匆忙结束后又赶来医院。
十一月,年末,正是联盟财政局监察处最忙的光景。他昏迷的一个多月里,周瑾程在无休止的加班间隙,替他料理姐姐的丧事,收拾父亲留下的烂摊子,照顾尚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姜母,大概早已身心交瘁。
“多少年朋友了,”周瑾程却只叹了口气,“说这种话。”
“要说的,”姜颐认真地道谢,“谢谢你,在这种时候,还愿意帮忙。”
交谈的短暂时间里,雨又下起来,周瑾程起身去关窗。
十一月的雨顺着没有闭合的窗缝飘进来,空气里弥漫开割断的青草的气味。透亮的阳光被雾蒙蒙的云层吞没,病房里暗下来,床尾那束花,光影愈发错落有致。
“今天可以出院吗?”
“今天?”周瑾程关好窗户,有些诧异地问:“你刚醒.......”
“要去看看姐姐的,”姜颐平静地叙述,“还有我妈。得去看看的。”
周瑾程犹豫片刻,垂落两侧的手握了握拳,终究点了点头。
在经过和医生的反复交涉过后,姜颐获得了三小时的短暂外出时间。
他在病房的洗手间里脱下病号服,换上周瑾程为他准备的衣服。一个多月的沉睡时间,并不足以支持折断在胸腔的三根肋骨恢复如常,纱布还没来得及拆,像绳索一样包裹住整个上半身。他抬了抬手,试着解开其中一根束缚行动的绑带,并不是很痛,但掀开纱布的一瞬间,姜颐低头看见皮□□合的针脚处有血渗出来。
他只好又把纱布贴回去。
雨密密地下,细长柔腻的雨丝浅浅地顺着车窗飘进来。
从医院开往铃园的林荫大道上铺满厚厚一层银杏叶。还未到深秋季,原本不是银杏落叶的季节,然而连绵的雨水柔和坚定地加快了落叶的进程,连叶尖刚染上一点黄意的叶片,也被推下枝头。
车开了大概三十分钟的路程,在山脚的一处停车场停下。周瑾程下了车,从后座取出伞,姜颐已经站在雨中了。
“别淋雨,”周瑾程撑开伞,快步走到他身边。
“好,”姜颐点头,“谢谢。”
姜枝夏的墓在山腰的位置,从山脚走上去,还有一点路。秋天的傍晚,天黑得很快,冒雨走到的时候,最后一点暮光也被地平线吞没,放眼望过去,灰蒙蒙的雨幕中矗立的幢幢墓碑,嶙峋锋利,像是扎进泥土的把把剑柄。
“在这里。”周瑾程在一处新坟前停下。
很好辨认,和父亲的墓,就隔了十米的距离,父女两人,隔着一小束鲜润的白色雏菊静默地对望。
姜颐蹲下身,长久地凝视墓碑上姜枝夏漂亮的照片,笑容明媚地定格在冰凉凉的雨水里。他伸出手,用指腹摩挲姐姐的眼尾。
雨水淌下来,像是泪水。她一边哭一边笑。
“是自杀,”姜颐轻声问,“对么?”雨下得太多,姜颐觉得连他的声音听起来都湿漉漉的。
“......警方说是的。”
“他们说我爸也是自杀,”姜颐站起来,平叙道:“一个从十二楼跳下来,一个从六楼。”
两个月之前,身为联盟财政局监察处处长的姜序行,姜颐的父亲,从联盟财政部办公大楼一十二楼一跃而下。
三个月的时间,他们一家四口人里,跳了两个。
“......姜颐,”逐渐深重的夜色中,周瑾程目光闪动,像是泪意,“节哀。”
“嗯,”姜颐木然地点头,垂下眼,“得活着的。”
“姜处长的案件也定性了,”周瑾程叹道,“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再次听到相似的问题,姜颐仍然只是安静地点头,意味不明地叙述:“嗯,要做点什么的。”
“......”周瑾程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在和姜颐视线交错的瞬间,息了声。
夜深露重,周瑾程一身黑西装,几乎融进看不见的黑暗中。只剩下前胸那枚月桂花枝形状的胸针,反射雨水的光泽,栩栩如生地伸展开,团团簇簇的花朵,若隐若现地浮动光点。
“瑾程。”
姜颐缓慢地抬起手,仍然无法避免地牵动肋骨的伤口。
从山脚冒雨爬到山腰,浑身麻木,好像丧失痛觉,在此刻,压抑的痛感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落脚点。
即使反复被父亲指摘情感淡漠、反应迟钝的姜颐,也终于声音喑哑,眼角润湿,分不清是飘进伞下的秋雨,还是眼泪。
一同站在伞下的周瑾程一身正装,肃穆而静默,领口的那支胸针,花叶盎然,生动得有些喧宾夺主。
“胸针很漂亮。”姜颐说。
“......”
多少年的朋友了,姜颐有些算不清。
和周瑾程的第一面,是姜颐还在上高中的时候。
父亲姜序行执行公务时受了伤,在家修养。周瑾程作为联盟财政局监察处新入职的年轻后辈,前来探望上级,顺便汇报工作。
那天家里来了乌泱泱的一群人,有人失手打翻了展示柜中的相框。
听到响动的姜颐从房间里冲出来,从地上的玻璃碎片中捡起照片。打碎相框的那人歉疚地对姜颐连连道歉。
然而正处于叛逆期的少年只是沉默地攥着相片一角,低着头,生硬地推开人群,跑回房间。
很小的一件事。摔裂的相框是街边小摊上廉价的便宜货,还可以再买。
但照片是姜颐满月的那天拍的,一家四口人,鲜有的一张合照,时间过去太久,早就丢失了底片。
被姜颐攥在手里的这张,现在多了许多玻璃划痕。
直到半个月之后,周瑾程再次拜访,工作汇报结束之后,敲响姜颐房间的门,然后从公文包中取出两张塑封好的照片。
是那张全家福。
“姜颐,上一次来你家的时候,我的同事不小心弄坏了你的东西,我替他向你道歉。”年轻的beta脸上挂着温和谦逊的笑容,恳切地双手递出照片,“我问照相馆的老板要来了底片,需要的话,可以发送给你。”
“......”
往后的许多年,姜颐在缓慢的成长过程中,渐渐和周瑾程相熟。周瑾程对于姜颐而言,也从类似于兄长的角色,转变为可以一起醉酒的朋友。
一直到今天。
雨比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下得大了一点,密麻的雨丝漫天飘荡,吹进伞下,冷而粘腻地打湿皮肤。
周瑾程前胸那簇在雨中枝叶舒展的月桂花胸针,随着主人浑身颤抖而细细摇动。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的姜颐还要白一点:“怎么发现的?”
“刚刚,”姜颐说,“还有在医院的时候。太心急了。不像你。”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在医生叮嘱病人需要休息的情况下,周瑾程却反复提及跳楼自杀的姜序行,追问他之后的打算——仿佛生怕他会说出不应该说的话,又怕他不说。
周到体贴,稳妥细致,才是这么多年来姜颐对周瑾程始终如一的印象。
周瑾程笑了一声,低下头,抬手取下那枚胸针,扔在地上。淡金色的胸针静默地躺在雨水四溅的土地上,在黑暗中,刚刚盛放的雍容迅速被污水浸染,破败凋零下去。
他抬脚踩碎那枚漂亮生动得不像话的胸针——连同包裹在枝叶中的窃听器,语气是嘲弄的:“我说藏不住,他们不信。一帮蠢货。”
“他们催得很紧吗?”姜颐问。
“嗯,”周瑾程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抽了一支点上,“监察处的那帮人,怕你会做点什么。”
姜颐毕业后进入财政部监察处工作,两年内多次升职,履历无可挑剔。但在父亲姜序行畏罪自杀后,联盟财政局监察处迅速重组,原监察处副处长转正,一个月的时间,调职、清退、提拔,整个监察处换了一拨人,姜颐出院之后,在监察处的工作大概也难以为继了——算是一朝跌落深渊,他们怕他报复。
“但我觉得你家里的事跟他们没关系。”
半截烟在手指间摇动,划出漂亮的弧线,周瑾程侧过脸,朝湿润的雨夜吐出一口烟气:“一群废物,翻不出什么名堂。”
“那会是谁?”姜颐安静地问。
“不知道,”周瑾程说,“查吧。你想查就查吧。”
“那你怎么办?”
周瑾程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哼笑了一声,用脚踢开几乎要被雨水淹没的窃听器碎片。
太晚了,已经无法看清面容,周瑾程的声音却是冰凉的:“姜颐,你是装的还是真的蠢?”八年前想办法帮他修复那张全家福,仅仅是因为他是顶头上司的独生子而已;八年后替他收拾家里的烂摊子、处理他姐姐的葬礼、照顾精神失常的妈,仅仅是为了套他的话,好回去跟监察局那帮废物交差而已。这种时候,姜颐问他,你怎么办。
“......”吐出的烟圈层层叠叠,被风吹回伞下。“你还抽烟的,”弥漫的烟草气味顺着鼻腔钻进来,姜颐很轻地咳嗽了两声。
“抽的,在你面前不抽,”周瑾程瞥他一眼,将点燃那端朝向伞外,偏过头不再看他。停顿了很长时间。
烟在风中明灭,姜颐再次想起他和周瑾程的第一面。十五岁的少年面对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年轻beta,很轻易地从他身上读出谦卑讨好的态度,有些刻意。
但没关系,身居高位的父亲,战战兢兢的母亲,温和隐忍的长姐,成长在这样环境中的姜颐,从很小时候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掺杂利益的交换。
友情也是一样的。那么多想接近讨好他的人,但只有周瑾程花时间花精力找回照片。
在80%的刻意讨好背后,姜颐认为,仍怀藏20%的真心。然后八年以来,他们的关系变成了至少有80%的真心。
沉默漫长到姜颐以为谈话到此结束的时候,周瑾程突然开口:“房,车,都帮你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想出院,自己跟医生说。”
所以八年的时间,他们的友情再次回到了第一面。
80%的利益背后,藏有20%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