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宴从走出雪场大厅开始就觉得今天穿得有点少,又在吊椅上被风吹了十几分钟,身体有点发寒。
而坐在吊椅上,每次准备轻微活动下身体,加速一下血液循环时,旁边那位穿着亮黄雪服的黑头发年轻人就像只兔子一样警惕地把耳朵竖起来,死死盯着自己,好像干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
夏宴恰恰拿这种脾气软和的食草动物没辙,只能强行忍耐住,稍晃脚尖缓解一下身体的僵冷,但这个黄衣服年轻人还是受到惊吓般,瞪圆了自己的眼睛。
一下到山顶,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吊椅,站上有点松软的雪地,单脚滑行到了山顶黑级雪道的出发点。
——BLACK,NO.5,被戏称作The Remarkables Ski Field自己的第五大道,以宽阔的横切长度闻名于各大黑级雪道。
夏宴正准备穿好另外一只脚的固定器时,突然感觉身边的空气有点凝固。
雪镜后的目光扫视一圈,发现总有人在穿板,聊天,摘手套等一系列动作的间隙,偷偷抬头瞟自己一眼。
察觉到自己视线后,又飞快地把头转过去,埋头抱着个手机飞快打字。
感觉自己捅了兔子窝,里面还全是抱着根胡萝卜就不撒手的那种呆兔子……
起初她第一反应是瑞贝卡阴魂不散,拿了金牌开始有时间继续找茬了是吧,但眯了眯眼,突然发现这些鬼鬼祟祟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每个人的雪服上都有一个相同的纯白logo。
雪长城俱乐部?
再一看,头盔中偶尔露出的发梢大多都是黑色。
瞬间明悟,这些人应该属于华国那边的俱乐部,看着规模还不小。
想明白后夏宴就把这事儿从心里丢了出去。
弯腰重新穿好雪板,小跳蹦出山顶的这堆烂雪,再接几个S形轨迹换刃,速度起来后,她的身体就自然地倾倒折叠。
眨眼间,从山顶往下望,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夏宴在山顶雪道上热身时,雪长城俱乐部的办公室里迎来了两位罕见的客人。
作为大洋洲规模最大的华资俱乐部,雪长城一直都和南岛各大雪场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The Remarkables Ski Field自然也不例外。
为了维持良好的雪圈环境,The Remarkables把雪场大厅的顶楼设计成了各种滑雪俱乐部的聚集地,建立合作关系的俱乐部都能在这里拥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
闻阚是陪覃辛来的。
The Remarkables Ski Field有着雪长城俱乐部在南岛规模最大的分部。
覃教练在听说他俩的赌约后就两眼放光,大声叫好,深觉这年轻人是自己把夏宴往正式赛事上引导的最佳助攻,拉着他就冲到The Remarkables,准备趁热打铁,在夏宴难得燃起的好胜心下再添把柴。
终于让夏宴这倔头倔脑的家伙主动报名参赛了!这一步迈得究竟有多困难,可能也只有覃辛这个教练清楚。
除了大大小小的极限比赛,其他正式赛事她是不屑一顾,四岁接触单板以来,一共也就只参加过两场世界级正式公开赛。
一个是去年的世界杯旧金山站,LM俱乐部旗下的种子选手突然在比赛前受伤,临时拜托夏宴代表LM参赛。
但这次参赛的结果还不如不参赛。
覃辛当时有事耽搁留在了国内,只有LM的团队陪着夏宴一起飞向旧金山。
但大洋彼岸的决赛一结束他手里就收到了夏宴呲雪墙恐吓对手、顺便亮板底挑衅裁判、最终被世界雪联禁赛一年等种种消息,顿时两眼一黑。
而另外一场赛事就是刚刚结束的南岛公开赛了,其他时间,夏宴都在LM俱乐部门下的滑雪学院上课。
闻阚在顶层的长廊上罕见地有些心不在焉,覃辛把这归结为了昨晚比赛结束后夏宴带着这小孩胡闹得太疯,导致今天精神不好。
但罪魁祸首其实是前方的一个烫金标签,随着脚步迈近,它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了两人视线中。
——Liberty Master(自由之主),高高地悬挂在这层楼最大的办公室门上。
闻阚把目光长久地黏连在这个标签上。
其实它原来不长这样。
也不是傲慢的亮金色,只是一个寻常的黑色标签,与这层楼所有的标签没什么两样。
发现年轻人难得对什么东西提起点兴趣,覃辛很有耐心地扯住了他的步子,驻足观察,顺便介绍道:“这个就是夏宴签约的俱乐部。”
闻阚不知何时表情严肃起来了,长辈面前总带着的礼貌浅笑无影无踪,换来的的是紧抿的唇与微微皱起的眉头。
覃辛以为他被这家俱乐部门口一长串的荣誉介绍给震撼住了,于是半开玩笑地介绍道。
“这些头衔介绍看着吓人,不过也别把它想得那么伟岸,滑手能取得这些荣誉,功劳可不单单算在他们LM一家。”
年轻人很会聊天地往下问:“那还有谁能共享这份荣誉呢?”
耳边传来中年教练的大笑声,透着点骄傲和自豪:“就拿夏宴来说,她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就在我门下,哪有他们LM什么事。”
“只不过这家伙不知道被什么给套住了,十五岁那年死活不松口,非得和LM签约,还一签就是十年”,后半句逐渐转向了咬牙切齿。
那扇烫金标签下的黑橡木门依旧紧紧关闭着,不漏出一点里面的光景。
但闻阚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其实很清楚这扇门背后的世界。
进门即是一张油光水滑的波斯地毯,上方摆着厚重的黑胡桃办公桌。
小时候自己总爱躺在地毯上面打滚,等有陌生人进来的时候,就急匆匆地把沐浴在窗外暖阳下的身体缩回会议桌的阴影中,乖乖等待处理完事务的母亲带自己去雪场堆雪人。
偶尔缩头太着急,撞上黑胡桃桌腿上漂亮的玫瑰纹路,总是会让桌上的东西掉下来。
母亲这时候就会弯下腰摸摸自己的脑袋,顺便把一本相册、一页文件、或者一个精致的雪板模型捡起来。
但现在——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早就消失在办公室里了。
闻阚漆黑的眼底突然掠过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暗沉,但两人的脚步不停,很快把那扇黑橡木门遥遥留在了身后。
覃辛带着闻阚径直来到了雪长城的办公室。
今天是俱乐部搞拉练的日子,办公室里很热闹,连主理人都来了。
一进门闻阚就看到长桌尽头端坐着的女人,身前名签的角度刚好与桌边平行,严谨得没有半分偏差。
【雪长城俱乐部主理人:陈念慈】
她看着四十岁往上,绝对不年轻了,眼角已有细纹,穿着一身很标准的职业裙装,深栗色的长发温婉地挽起来,与周围一众滑手花里胡哨的休闲装扮格格不入。
看到门开,自然地把头侧过来。
钢笔尖轻敲下桌面,喧闹的办公室里瞬间就安静下来。
声音很温和:“覃辛?真是好久没见了。”
中年男人在小徒弟面前的暴躁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眼前女人的笑容瞬间有点心虚。
两人好几年没见,一见面就是来找人办事……
覃辛也没太过扭捏,当着所有滑手的面,直截了当道:“想送我小徒弟参加你们雪长城的国集选拔。”
“你小徒弟?”,女人挑起了眉,“你徒弟们不都在国家队,还要我们雪长城的推送做什么?”
这一来一回让旁边的一众滑手全都竖起了耳朵,窃窃私语起来。
闻阚很轻易地从那些嗡鸣声中听出了些许好奇之外的紧张,愤懑,不平。
有恶意,但是可以理解的。
每个俱乐部能参加国集选拔的名额都是有限的,像雪长城这种规模的俱乐部,在大洋洲大区能独占鳌头,但放眼华国把海外俱乐部划分成的五个大区中,雪长城还是缺乏竞争力的。
北美大区与欧洲大区的俱乐部由于地理因素与文化影响,滑手的普遍水平都要高出一截。
这也导致虽然雪长城每年都在推送优秀滑手参与选拔,但国家集训竞争激烈,真正能留下的新鲜血液其实是很少的。
沉闷的空气里碰撞着各种心声。
【她一个外来者,凭什么就能参加我们内部的选拔?】
【我们中最优秀的滑手都不一定能留下来,她的教练,为什么能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我们一直努力的目标?】
“啪啪——好了,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其他人已经训练好一会儿了,现在先去雪场吧,第五大道在等着你们!”
嗡鸣声瞬间就停止下来,办公室又恢复了平和,刚才的紧张气氛似乎只是一场幻觉。
闻阚注意到这群滑手似乎很信服这位主理人,只是轻拍两声,他们就鱼贯而出,拎着自己的雪板前往训练场地。
办公室又宽阔起来,只剩下三人。
“现在来跟我说说你这个小徒弟吧!不过你要知道,就算她取得了我的认可,也不一定能在这群狼崽子手中脱颖而出,今年所有人都憋着口气呢!”
覃辛知道陈念慈是什么意思。
——2014索契冬奥刚刚结束,华国队遗憾错失奖牌,暂未实现单板滑雪项目上零的突破。
而冬奥会四年一个周期,冬奥的结束往往意味着新赛季的开始。
此时此刻,所有人心中憋着一口气,想在四年后的赛场上留下自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