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勋启程的那一日清晨,天不过蒙蒙亮,金赫奎在临海的阑下送他。
府上的人已然尽数起身,候侍在门外两侧,三两而聚。不过灯火不亮——金氏的主人在战场上受过伤,身上落下不少陈疾,眼亦不可在暗中窥光。
汉阳派来传旨的密使早已在府外等候。那传信的人摸黑进进出出,险些绊倒在低矮的门框边上,催促三遍后,声音也急了起来。
“该启程了,金氏大人!”
平安道多处靠海,地方偏僻,每及年关便气候湿冷,哪怕已经在此安家数年有余,冬日的尾巴依旧难熬。
金赫奎肩上披着一件旧时的大氅,皮毛漆黑,是早年亲手猎的山狼。他望着黑墨般的海面波涛卷涌,总算出声,声音很平静。
“你去吧。”
跪在堂下未动的人这才弯下笔挺的脊背,朝上座深深拜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比想象中快多了,我教给你的东西还远远不够,此行异常凶险。”
腊月里染的风寒还未好全,金赫奎说话的时候吃了风,有些咳嗽,行动缓慢地拿起摆在一旁的斗笠为郑志勋戴上,在下颌上系好带子,理顺玛瑙与蜜蜡串成的珠链,最后拍了拍他宽阔的肩膀。
“汉阳不比此等穷乡僻壤,是赌命吃人的地方,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郑志勋应允了,同金赫奎拜别。
一礼罢,他站起身恭敬地退至门边,久而未出,又固执地撩开袍褂跪了下去,再行大礼,久拜不起。
金赫奎扶着阑干起身,这两年他的身体愈发不佳,只不过几步的堂内也走了许久,最后来到郑志勋俯倒的身前,再一次伸手抚上远行人的肩颈,感觉到掌心传来轻微的战栗。
“今日出了此门,你就是金氏之主。”
他的手微微发凉,那一刻金赫奎不过是一个哥哥罢了。
“我既用你,便信你。唯有一点你要谨记,万般行事,切莫违背本心。”
郑志勋看着那双满是薄茧和疮疤的手落在自己肩头,像是下定了决心。
“是,兄长。”
他不在停留,起身迈出门,昏暗的火光里,帽檐下细斜的凤眼划出一道狭长又凌厉的光。
金氏的家臣和庶孽中人不舍地簇拥这郑志勋,将他送上马车,再看着一队人马顺着海岸边崎岖的小路远去,背影很快就被惨青的厚雾吞没。
屋里的人这才走到屋檐下,隔着院落低矮的泥墙目送。海面上依旧漆黑一片,凛冽的海风中裹着咸湿的沙砾,仿佛细刃在脸颊上刮出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让整颗心都陷入隐隐的阵痛。
他的眉间锁着散不去的忧愁,这份凝重藏在那填不平的沟壑中已然八年,好像总算能与他了结。
底下的家臣忙上前搀扶,替他裹紧外袍,一边道:“风浪渐大,雨就要来了您要小心身体……”
金赫奎闻言,又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可浓稠的青雾早已遮蔽了去时的路。
路的尽头,汉阳的气数,郑志勋的背影他想望的一切全然不见。而龙川亦如他来时一般,愁云惨淡,一人一马,雾里孤身,心无归处。
到头来,时局动荡,生死飘零,谁人都不过海风一砾。
龙川距汉城路途遥远,一行人走了二十余日正是二月抬头。
春寒料峭,过了宵禁的夜间静悄悄的。汉阳城依旧裹在一层厚重的雾里,腾腾的白气从守夜的士兵和两批分守在内外的汉城府官员口中呼出,连城门口烧着的火堆都无法驱散刺骨的寒意。
牙关打颤的声音响在耳边,一个胳膊肘杵过来,打醒了火堆旁随侍的瞌睡。他闹了个激灵,连忙立直身子扶正歪扭的斗笠,继续微弯着腰等候,给身旁的同僚投去一个感激的笑。
此人好不容易凭着孽子的身份在汉城府混上一个文记的差事,官虽小些却也来之不易,若是误了今夜这头等大事,必要丢去官帽的。
可这夜里好生的冷,小官看为首之人着正三品官服,焦急地来回踱步,忍不住小声问:“这龙川金氏究竟是何人能叫判尹康大人在此等寒夜里候他一个时辰!”
“金氏一族发家汉阳,因八年前败于蓝白旗党争才举家北迁……”同僚亦小声应道,男人年长许多,蓄着浓密的长须,左脸一块大疤——正是判尹家院门下杂役,给判尹安轿的。
康老役为人热心,常在府衙走动,说到此事,自然娓娓道来。
“当年旧时之臣仅他一人,流放平安道,当了个小官,如若不是主上邸下病重,这才召金氏回宫。”
“那他岂不是罪臣之身——”小官跺跺冻僵的腿脚,打了个哆嗦,瞪大眼睛。
“什么罪臣!”
老役连忙重重扯下他的袍袖,叫人收声,差点撞作一团,左右瞧瞧见没人发觉,这才压低声音:“八年前你不过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当年这两党相争,斗得是昏天黑地、动摇朝纲,最后只落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我可是随我们大人亲眼见过,据说这蓝旗操练了一批秘兵,埋在八道军营之中,尤为忠心,唯有一道虎符可策令此兵。如今人人都想要争抢此号令,而蓝旗又唯有这金氏一人独活……”
老役上了年纪的声音沉沉地响在火堆烤出的噼啪声里,低哑得听不真切。
“要我看啊,得金氏投诚者,便可得此天下!”
“那、”小官一抽鼻子,只觉得鼻腔被寒气灌满,不可置信地问,“那这金氏岂不是香饽饽一只,人人皆想攀附?”
不想老役摇摇头,像是笑他见识短浅,只把冻得发红的手掌伸起来,缓缓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他未经修剪、满是泥垢的指甲莫名像一把黝黑的钝刀,在梗粗的脖子上划到末尾——就在这时,城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马蹄声由远及近,嘶鸣着奔来。
康成洙自早朝时从右相处接到迎龙川金氏的王命后,便惴惴不安,一日片食未进。如今听闻车马声到来,忍着饥寒,眼冒金星地匆匆跑去,随侍连忙举着灯笼跟上。
只见官道上遥遥走来一行人马,去龙川传旨的使吏带了一队十人的护卫,皆是汉城府出去的,见到顶头上司,立马跳下马作揖要拜。
“大人!”
“龙川金氏可是来了!”判尹连忙将他们拨开,往身后的车撵里看去。
龙川府来的人不多,左不过是少爷带了三两侍从和一个家臣近侍,如今正有一人推开轿门钻出来。
金氏举家离朝前,判尹远远见过,这一家只有金赫奎同他胞弟曾是两班贵族。胞弟走的时候年纪尚小,同英俊高挑的兄长不同,生得是又矮又胖,总圆咚咚的一个、裹在翠袄子里,脸上挂俩胭脂点出来一般的红晕,年画娃娃一般,想必长大亦不会有差。
判尹借着火光和灯笼在夜里一瞧,只见迎面出来的男子身材壮硕,脸上饱满、颧骨很高,又因轿内闷热生出两坨红彤来——必是此人!
判尹连忙激动地拖住对方正要行礼的胳膊,大声到:“我们在此等候多时了!”
“金福顺少爷!”
没想到被他抓住的男人为难地随着动作摇了摇,脸涨得通红,半天才说。
“小、小人惶恐,我家主人还在里面。”
判尹愣了愣,后头七手八脚想要迎接的人也跟着顿住,只听见车撵里头依稀传出一声轻笑,就有人撑着轿门迈了出来。
他弯腰的时候斗笠上的珠链微晃,虽款式陈旧,衬在那张清癯的脸庞边上,却有如捧着一枚冷玉,即使经历舟车劳顿,水绿色衣袍也依旧整洁熨帖。
判尹看着男子缓缓站直,脖子也跟着仰了起来,面对这那双凌厉摄人的眼睛,用力吞咽了两下干涩的喉咙,艰难张口:“金、金福顺?”
“是。”郑志勋掸了掸衣袖,露出一个很寡淡的微笑,“是我。”
郑志勋顶戴龙川金氏之名到汉阳,落脚在汉城府判尹康氏别院。
院子不大,来访的客人却络绎不绝,形形色色之人带着礼物拥在门下,一下子门庭若市,险些踏破门槛。平安道来的金福顺不过一介没落两班,却瞬间就成了官僚们争相攀附的对象,珍稀人参、玉石不要钱似的送入府中,只为与他搭上两句话。
“您看,刚挖来的山参!”
“这可是王宫外护院犬,雪白的!像不像白虎!”
“让一让!让让——”
排起队伍的别院门口,两个挑扁担的汉子正吆喝着从牵了一只白狗的人身边挤过,挑的是两个木头匣子,也不知装了什么,堆在树下的礼盒旁,擦着汗从院前走出,一个小官正拱手奉上一个大竹笼。
“是会说话的鸟!”那人把五颜六色、扑腾着翅膀的鸟凑到竹帘前,殷勤地介绍,“是明朝来的!”
“这是敦宁府副丞,八品,宗亲外戚,闲职,士林党的人。”
两个侍从一左一右立侍接礼,家臣侧跪在一旁,低声同郑志勋耳语。
“提狗的那厮,来头不小啊!是义禁府判事全相元的庶子,想必是勋旧党授意而来……”
初来汉阳,都是新鲜面孔,郑志勋如鱼入群,左右不识,听得兴致缺缺。
面前那只硕大若鸡的鸟宁死不从、拼命挣扎,笼子晃动得险些抓不稳,他刚要道谢,就见鸟挣破笼子,扑腾着飞到树桠上,发出敲破锣似的鸣叫。
“咯咯咯哦——”
家臣下一句耳语卡在嘴边,郑志勋和那人隔着竹帘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嘿,会说话、会说……”那人恬着脸讪笑,随后咽了咽口水,心一横、眼一闭,大声学道。
“咯咯咯!”
自这只据说会学舌的鹦鹉挣出笼子落在屋檐上,别院就再无安生。隔日清晨,郑志勋双眼无神,透过窗棱看这只染了色的山鸡气沉丹田,大声打鸣,闹得府外两只白狗叶跃跃欲试——故而鸡飞狗跳,就不得安宁。
他忍无可忍,翻身坐起,喊到:“畅贤啊!”
“在!”靠在堂下睡得正香的家臣立马坐起,斗笠磕到柱子,撞得眼冒金星、走路不稳,还是赶忙绕过屏风,如临大敌般地四处张望。
“哪里有刺客,少爷?”
“外面,屋檐上 ”郑志勋无奈地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在软被中盘起腿,“抓了炖了。”
“是!”
洪畅贤赶忙应道,也顺那条纸缝看外面,瞧见矮墙上踱步的鸡,顿时眼前一亮,直接推开窗户一脚蹬了出去。
他功夫不错,三两下就抓着了山鸡,拎着翅膀跳在院中,口中还念念有词。
“别叫了,再叫刺客还没来,我家少爷就给你吵死了!”
屋里只留下郑志勋一人看着窗门大敞,凉风直灌,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睡意全无。
直到中午用膳,刚上膳桌,郑志勋还没动筷子,就见大少爷的陪侍又巴结地跑过来给他奉菜。
带来的食盒里是两样时新菜色,清炒的春天才有的椿芽和浮着葱花的酱汤,看得叫人食欲大开,随侍摆好桌,硕士大少爷地心意。
自从金氏一行人住进来,饮食起居都是判尹地嫡子康泫亲自安排照拂,以示重视,故也不怪他殷勤。郑志勋点头谢过,从礼数的筷子先落在椿芽上。
那随侍直到金福顺是个脾气不错的,又和金氏来的家臣打好了交道,此时就坐在屋外台阶边上,与他们攀谈道:“我们大少爷又在雀阁设筵,他说啊,今晚要邀您同去!”
洪畅贤走到屋外,装作不经意地问:“雀阁是何等地方?”
“欸!你有所不知,雀阁啊,那可是汉城中最大的妓房……”
那小厮怀抱双臂,神情迷醉,笑眯眯地说:“大少爷说了,您去过一定不后悔!”
康成洙身居高位,嫡长子康泫年纪尚轻,就在义禁府有六品都事之职,近日还有望跻身弘文馆,同辈竞相攀附,是两班公子哥中的红人。
郑志勋这些日子常被康泫捎带着,和一帮年纪相仿的两班少爷林间煨酒、高楼赏月,为的就是那些假意送礼、实为打探的人相信他这副懒散庸碌的假象。如今这雀阁更无推脱之理,自然得去。
于是当日晚,他就一席靛青浮着浅墨云纱的缎袍,与康泫一同走进了雀阁的大门。
虽说是汉阳第一妓房,这儿的门面却不显眼,需弯腰穿过一扇上悬“洗玉浮珠”匾额地低矮门木,方才宽敞;走过回廊,又有绿瓦角门,门上对联写“清溪数点芙蓉雨,谁伴凉宵弄横笛”,清雅意境十足;过此门,面前终于豁然开朗。
靡音雅曲,灯红瓦绿,廊桥跨过一湾沟渠,池上已澄着四方热闹嬉笑的景象。
“福顺阿福顺,呢初来乍到,我特为你大摆筵席!”
身后跟着侍从和一同玩乐的狐朋狗友,康大公子大摇大摆地走在郑志勋身边充阔,自来熟地同他勾肩搭背:“雀阁中的女子都以花草为名,与寻常妓生不同,各个皆擅吟作对、又能歌善舞!”
身旁的公子哥忙巴结道:“是是!在此处,各花各有各花香,想摘哪朵摘哪朵!”
此话暧昧不明,跟班们一时会意,都不怀好意地笑作一团。郑志勋没什么表情,好在混入人群,没叫人发觉。
“康公子。”
一语未罢,桥头就有三两美艳女子恭候已久上前相迎。
嫡公子身份尊贵,又是今日贵客,很快左拥右抱,软玉温香在怀,念道:“那自然还是桑花娘子万中无一!”
他怀中面容姣好、眉眼低顺温婉的妓生一展笑颜,康泫心花怒放,颇为豪放地大手一挥。
“开席!”
筵席摆在临水的高台上,菜肴美酒早已摆上,美人入怀。
各色艳丽的裙摆如同朵朵乍然绽开的骨朵乱花渐迷人眼 女子们嬉戏打闹、奏乐起舞,池中倒影顷刻间便被拂来的晚风吹皱,揉碎成一泊凌乱的月光。
康泫虽说是为金福顺设宴,可喝上两轮酒,就在桑花的怀中乐不思蜀,早将他抛之脑后只当他与石榴裙下的登徒浪子,或是抱着美人滚作一团的醉人一样,在温柔乡中醉生梦死。
却不知郑志勋颇为清醒地靠坐在角落里,冷眼瞧着各个举止浪荡的妓生被他们架在胳膊下,藕色薄绡中的胸脯呼之欲出,雪白一片,脸上明媚的笑意暗藏着厌倦与疲惫。
不想再看,郑志勋转过头去,吩咐随行来的家臣出恭为由去四处查探。
洪畅贤刚领命离开,康泫蓦地一拍桌案,忽然大发雷霆。
“滚开,下贱东西!”
原是他身边有一个妙龄少女服侍,左不过十三四岁,顿时跪倒在地,抖若筛糠,口中细蚊般喊着大人饶命,却被康泫更大的吼声盖住了。
“你一个扇子都舞不好的雏妓,谁让你上席的!”
此番动静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下来,康泫喝得脸红脖子粗,低头看着女孩弓成小虾般的背,忽然无情地踢踹了一脚。
他怀中的桑花暗道不好,连忙抚摸着康泫的背脊柔声安抚。
“少爷,这个孩子还小,不如……”
可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康泫随意丢开,重重跌落在一边。
喝得半醉的男子蹲下身去托起那张泪流满面、惊恐的小脸,露出嘲弄又低劣的笑,嗤道:“娇柳虽黄,到底上不了台面。”
郑志勋挪动着身子避开滚落金瓶洒出的酒液,看着桑花顾不上疼痛的肩膀,急切地抓来小厮吩咐。
“快去叫公子来!快!”
“公子是谁?”
“妓房里哪来的公子!不过是妓生下的野子,女人堆里长大的,能有什么用!”
“我看今日这雏妓怕是要遭罪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