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和弈清 第4章 第 4 章

同一个夜里，同一枚月亮，同一个城市

不同的人

北平 北城顾府

书房里，黄杨木书桌上，只摆着笔筒与墨水，除此外别无他物。

不像巨富显贵的东西，倒像是读书人的地方。

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坐在书桌后，面前是摊开的数页纸，右手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张旧照片，上面照着个十岁左右哦女童。

女童是个美人胚子，水眸红唇，肌肤细腻，下面有行小字——民国某某年，为小女莘白秋照。

张秘书站在对面，低头道：“顾先生，下一步该怎么做，请您吩咐。”

玫红班上下人等，张秘书近半月暗查个遍，没有姓莘的女人，姓陈——就是莘姑娘养父的姓——的倌人倒是有两个，但一个二十多，另外一个菜十三岁，年龄对不上，绝对不是现在已满十八岁的莘白秋姑娘。

顾先生，就是梨君醉里说的“要是做上他的生意，我就能横着走”的顾先生，隐在昏昏夜色中，沉吟不语，黑暗中，零星烟光闪烁。

张秘书不敢说话。莘老太爷是顾先生的大恩人，顾先生的心腹都知，顾先生十分看重莘家。为了给被土匪杀绝的莘家全家复仇，顾先生将万贯家财舍去一大半。

如今，得到莘家遗孤消息，结果却又是被卖到妓院里去。事关重大，平日里公事，张秘书还敢说几条建议，莘家遗孤这事，张秘书打定主意，只听顾先生吩咐，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五年前去的……”顾先生问道：“玫红班往外卖的人，你查了没有？”

张秘书摇头。

“去查。”

“是。”张秘书问道：“顾先生，若是……莘姑娘有什么不测……”在八大胡同里转手买卖的女人，九死一生，张秘书几乎完全确定，要真从那些人中找到莘白秋，莘白秋不死，也被折磨成骷髅。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莘白秋卖入妓院，不是她的过错。她又是莘家的遗孤，顾弈清当然不会撒手不管。莘白秋还活着，就算还有一口气，顾先生定会保她日后一生无忧，若是死了，也要好好安葬，不让她成为孤魂野鬼。

“是。”

铁签子轻轻拨下油灯，灯火跳了跳，又暗下来——灯里的煤油不多了。

昏昏残灯下，一盒膏药，一把大洋摆在木桌上，还有个牌位端正放在正中。

阿秋伸手，再数一次大洋，口中楠楠：“一、二、三……九十块大洋！”她觉得烦闷，九十块大洋，在外头能用多长时间？

就是省吃俭用吃糠咽菜，怕也只能坚持半年！若是半年内找不到伙计……阿秋打个冷颤，不会的，不会的，她好歹识文断字，毛笔字写得也不错，在外头收几个学生教课，平日里投稿，逢年过节给人写对联，怎么过不是过，再怎样，都比在妓院里强！

老鸨王阿四今日的眼神让阿秋深感不祥，她一定要离开这里，事不宜迟！

梨君不愿离开，正大光明地、赎身离开这里的希望不复存在。

只能私逃，独自一人。

前面的道路危险而迷茫，只能独自一人去走。

阿秋听说过被抓回来的人的下场。老鸨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庭广众下，将十几只老鼠塞进她裤子里，把裤腿扎紧，再用棍棒隔裤击打老鼠，老鼠受惊在裤脚中乱窜乱挠乱拱，整个院子只能听到女人惨烈的叫声，众人噤若寒蝉。

逃跑的女人惨嚎三个日夜，方才死去，死时双眼痛得差点凸出眼眶，舌头被她自己嚼烂。

惨不忍睹。

阿秋害怕，真的害怕，想到要被抓住的后果，她觉得还不如死了的好。

但那就不逃了，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在梨君的手下，装着鹌鹑混日子？

不！先不提老鸨王阿四对阿秋不怀好意，阿秋根本不可能平安在这里生活下去。就算可以在这里平安生存，就不逃了吗？

这里是地狱！在这里，人人都不把别人当人，把自己当成男人发泄的物件！

在这里干什么呢？不把别人当人，还是把自己也当成物件？

阿秋猛地站起，不把自己当人的日子，她不要过！

宏民银行十块大洋就可以开户，明天找个借口，替梨君出门办事，顺便把九十块大洋存好，存单放到租的房子里——半年前，阿秋在外头偷租的房子，用自己的本名。这个房子，梨君都不知道。

逃跑后，老鸨必然来寻，有一个逃跑的妓女，就是被警察局到处粘贴寻人启事，启事上的照片让她被抓到。

阿秋……阿秋有法子躲开警察的照片追捕。

多添了些灯油，把灯光调得极亮。

手一直按着倒扣的梳妆镜，阿秋不想照镜子，不想看到自己满脸的黑麻子。

阿秋抬眼，黄澄澄的灯光照在牌位上，她恍惚又有勇气，掀开梳妆镜，阿秋看到自己的脸。

肌肤白皙细腻，水眸红唇，可惜的是，满脸黑麻子让人作呕。

这满脸黑麻子，是养母给阿秋最后的庇护。

养父因家业衰败而死，支撑两三年后，养母重病，孤儿寡母被欺凌，不仅财产被抢掠一空，就连阿秋，也因为是个美人胚子被盯上，要卖到妓院去。养母没法，给自己一个祖传方子，抹到脸上便能生出满脸黑麻。凭着这个，阿秋在妓院安生快五年，就连警察局里的照片，都是满脸麻子。

若想要不被抓住，没这满脸麻子，就可以。

阿秋笑了，把膏药盒收好。养母当年告诉过，这膏药停止抹半个月后，麻子就会渐渐消失。

十天之内，自己一定要逃出去。

但……还有一件事要办。

梨君不识字，不懂存钱取钱，如果阿秋突然离开，她那两千块大洋取不出来，和要了她命差不多！

阿秋要在离开前，教会梨君认识自己的名字，和如何存取款。

等教会梨君存取钱，阿秋立刻离开！

打定主意后，阿秋反而定下心来，躺到床上，默默回想过去，不是玫红班这五年，而是与养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阿秋生而克母，当时老祖宗还活着，发下命令，要把她送出去养，等到十五岁的时候才能接回来。阿秋生父没办法，含泪挑了户不能生育的远方亲戚。

养父母因为没有子女，把她当亲生的教养，也不瞒她身世，阿秋虽知她不是亲生，但也把养父母当成生父生母对待。

那段时光……阿秋现在回想起来，和桂花糖一样甜。

后来生父家出事，依附生父家的养父母被趁机欺凌，没办法，养父变卖家财，远赴北平。

再后来，父亡母重病。

阿秋沦落八大胡同。

昔日太过于美好，衬得现在的日子更加难以忍受，阿秋握紧拳头，在心中默默祷告，先是求养父母在天有灵，助自己逃跑成功，想想，也求生父保佑自己，毕竟，她还有一个名字——莘白秋。

八大胡同里，白天比黑夜清闲，上午比下午清闲，梨君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掐花。

小大姐阿华在窗外喊：“梨君姑娘？”

梨君听了，连忙扔下花：“我就来。”昨夜红英和她约好，请她看自己的首饰。

阿华在外头等，跟在梨君后面笑道：“姑娘，阿秋呢？”

“我在银楼定条链子，让她替我取。”梨君笑着扯下鬓角：“你看我这头梳得怎么样？”

“好看，是阿秋梳的？”

……

梨君同阿华一路说笑着，往红英房中去，一路许多人见到，也没人奇怪，最近梨君和红英两人好得很，都快成亲姐妹了——上一个和她这么要好的倌人，正是前几天被送到花烟间那个。

宏民银行坐北朝南，阿秋走出门口，耀眼的阳光刺在她脸上，她忍不住闭上眼，又睁开，今天阳光真好，照得她心里热乎乎的。

“莘小姐！莘小姐！”

阿秋没反应过来，继续走。

银行工作人员没法，跑过去，拉住她：“莘小姐，你还没签名呢。”新开户的户头要签名。

阿秋这才反应过来，接过递来的沾水钢笔，端端正正签上她本名：莘白秋。

好字！铁画银钩，笔迹藏锋，不像个十八岁女孩的笔迹，倒像功成名就的男子手笔——莘白秋生父特地送来她祖父莘老太爷的字，让她照着练的。

银行工作人员拿着纸，先称赞下莘白秋的字，随后转身离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莘白秋只觉神清气爽，仿佛自己还是养父母的掌上明珠，是一个人，被人征求意见的人，而不是八大胡同中的小大姐，别人眼中待价而沽的物件。

车夫拉着车走过，车铃“铛铛”直响。

阿秋高兴地挥手，雀跃如小女孩：“黄包车！”

红倌人眼线多，阿秋刚回来，眨眼功夫，消息就传到红英那里去。

得到消息时，黄姐正在红英屋里，和她说话。

黄姐先笑道：“秋麻子是小大姐，当然一回来，就要去找她伺候的倌人。”

红英抿着唇，不吭声。

黄姐瞅瞅她，又道：“她就是个小大姐，你可是倌人，梨君姑娘哪有可能把一个小大姐放在心上。”

红英沉默会儿后，叫阿华：“你去梨君那里看看，就说我这里有个链子，她要是没事，过来看看。”

阿华走了，红英随手拿张报纸翻，看不下去。

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红英在北平城算得上红倌人，可别的红倌人，身边总有帮衬的姐妹，红英没有，吃过几次亏后，她便想找个能帮扶的姐妹，防备日后有什么不便的地方，有人帮忙。

左挑右选，觉得梨君不错，年轻貌美，做生意也聪明，更妙的是，又不是最聪明的，红英能拿捏住她——哪方面都好，就有一件不好，她那小大姐秋麻子，对她影响极大，

只要秋麻子在梨君身边，红英就不能把她实打实地控制在手里。

越想越烦躁，红英重重放下报纸，道：“姆妈，那个王阿四不是说，要把秋麻子送到花烟间，怎么还不送去？”

“她非说秋麻子身材好，又年轻，要等秋麻子再抹半个月膏药，麻子再少点，说不定能送到二等柳城去。”

“就拿满脸麻子？”红英不屑摇头：“她趁早别做梦！”

黄姐道：“我明天再去催催她。我新买了香精，白玉兰香味的。张秘书是南方人，喜欢这味道，你闻闻。”说着，便去拿。

红英道：“从南方买来的？那可是贵。”不过也值得。张秘书是顾先生的秘书，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值得下本。

黄姐拿个棕色玻璃瓶过来：“你看，这么小的东西，要三十块大洋！”

“这么贵？打开我闻闻！”

两个人正说着，屋门发出很大的声音。

有人砸门？！

红英同黄姐连忙站起，正要去看。

阿华踉踉跄跄跑进来：“姑……姑娘，梨君她有……”

红英道：“你慢点说！”

“梨君他在银行有存款！”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