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和弈清 第2章 第二章

北城宏民银行

梨君站在银行对面，一直往银行里面看，偶尔目光转移，也不过是抬手看手表上的时间。都进去这么长时间，阿秋怎么还不出来？

她打扮得十分俏丽，身上水红色的丝绸长裙衬得她肌肤雪白，乌黑的头发上簪朵莹润的珠花，整条街上，时不时就有男人望向她。男人的目光梨君早就习惯，也不在意，但要是有人过来搭讪，她就狠狠瞪向对方，让他知难而退——让你们看看就不错了，还想过来烦人？

总算……

梨君高兴地招手，阿秋拿着包，走过来。

“来，上车。”梨君拉住阿秋，跳上人力车：“会仙居。”说完，对阿秋笑道：“我在会仙居定了包间，咱们两个舒舒服服吃一顿，反正姆妈说，咱们可以在外头松快一上午！”

阿秋对梨君使个眼色，晃晃手里的布包，梨君会意点头。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飘飘然。

大街上，人力车中，不能说要紧事——让人听到，可就糟了。

梨君笑眯眯看着阿秋手中的布包，心里实在高兴，没话找话道：“阿秋，你脸上的好像小多了。”不过是无意识的话，可话一出口，梨君觉得自己说得还真没错，道：“阿秋，真的，你脸上的麻子没有以前那么黑了。这次抓的药，还真有用！待会儿咱们吃完饭，再去药房抓三副。”

见阿秋一愣，梨君以为她不信，从手提包中取出化妆小镜来：“你看看，真的，麻子小了很多，也没那么黑了。”

阿秋就着梨君的手看看，果然。

她被叫做秋麻子，是因为她左脸上有六七块铜钱大小的黑色麻子，鼻梁上也有三四块拇指大小的。和上个月照镜子的时候（从四年前开始，阿秋只洗脸，能不照镜子就不照）相比，左脸上的麻子小了许多，鼻梁上更是有块麻子直接不见了。

阿秋这下，脸色真的变了，沉默中带着恐惧与犹豫，反正不是高兴的模样。

这么大的喜事还不高兴？梨君觉得不对劲儿。出什么事了？难不成……存在银行里的钱出问题了？事关重大，梨君吓得脸瞬间变白，死白的脸色。

阿秋连忙捏住她的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两位小姐，会仙居到了。”

阿秋掏出四个角子，边给车钱，边拉着梨君进饭庄。

伙计关上包间门，阿秋立刻跟上，反锁上门，回头一看，梨君早就把存折翻开。

梨君不识字，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认识“0”就可以了，数着后面的三个零，她狠狠亲一口：“两千大洋！阿秋，我们有这么多钱！就是红英，她手里的大洋都未必有咱们手里的多！”她赶快把存折放到自己包里，喜滋滋道：“回去，我就把它藏到房里！”

阿秋坐到对面，倒杯热茶推给她：“最近半个月，杨先生都没来过，他出差了？”

梨君边喝茶边含混道：“谁知道？他们这班做新闻记者的，天南地北地走。”说完，她立刻指着发上的珠花道：“我戴着好不好看？这是我向笑青借的，大栅栏买的，咱们吃完饭，就去买，怎么样？”

黎君这么不上心，阿秋只觉失望，她以手支头，无力叹息道：“我们说好的，不能怠慢杨先生。他是读书人，重然诺，他又是吃笔杆饭的，更要脸面。日后我们想离开玫红班，说不定还要他帮忙。”

“人家不愿意来，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强逼他来吧？咱们玫红班，就是聊天也要花钱的。”梨君本来心虚，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他一个新闻记者，本来就没多少工资，还要寄钱回家，哪来的闲钱过来？我总不能贴钱给他吧？”

梨君十七岁开始做生意，到现在三年，阿秋在旁边左看右看，也就那位杨先生算得上有诚信要脸面的好心人——这梨君自己都承认，日后真要离开玫红班这个妓院，真能帮忙的客人，可能也就杨先生。

阿秋见她这么不把杨先生看在眼里，着急道：“梨君，你……”

敲门声起：“菜来喽……”

阿秋噤声，梨君高兴地走过去，开门：“快进来！”

什锦海参、清莲芙蓉、虎皮扣肉……六个大洋的海参席？大学教授小半个月工资才能吃得起的？

伙计们全部离开，包间里只剩下阿秋梨君两人。

梨君拿起象牙筷，笑吟吟地为她挑块海参：“上次和红英妹妹出条子，吃的也是海参席，但说不如会仙居好，这次出来一趟，我就定了这里的海参席，你尝尝，好不好吃？”说完，她自己也吃口海参，点头：“确实好吃。”

阿秋方才心急如焚，被上菜一大段，冷静许多，看着梨君笑吟吟地吃菜，她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很享受。

阿秋静静看着，心渐渐凉下来。

梨君还没觉得什么，喜纠纠道：“红英妹妹说，别说海参席，就是鲍鱼席面也算不了什么，能去吃顿谭家菜才是真有面子呢，她说她没做过可以随便吃谭家菜的客人。不过前天，我听说顾先生见过她后，说她很好……顾先生，就是宏民银行的顾先生，阿秋，你听说过吧？……”梨君说得满脸羡慕。

红英比梨君大两岁，不过倌人都是这样，不管年纪大小，相互之间都叫妹妹。去年，也就是去年，阿秋还听梨君说过，叫比自己年纪大的倌人妹妹，心里觉得很别扭。

阿秋恍惚，眼前的梨君，还是那个摆花酒的前一天，抱着自己哭成泪人的梨君吗？一模一样的容貌身材，可怎么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没听到阿秋的回答，梨君站起来，翻出仔细藏好的存折：“顾先生……宏民银行的顾先生，老帅特别看重的那位顾先生！”她差点把存折贴到阿秋脸上。

“我知道，我刚从那里出来。”阿秋伸出手指，轻轻按下，存折落在饭桌上，阿秋抬头，望着对方，这些年相依为命的姐妹：“梨君，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从来不愿意当妓女，我们说好的，有机会离开妓院，清清白白做人。”

被阿秋直呼名字，梨君心里就不太高兴，又听她说“妓女”什么的，更是不舒服，看在多年交情份上，梨君只沉下脸道：“别胡说八道！”

梨君的神色，阿秋昨天早上见到过，红英说被送去花烟间的女人活该的时候，就是这副神色，阿秋心中发寒，仍想做最后努力：“你说过的，妓院不把妓女当人看，我们要逃出去。”

“什么‘妓女’‘妓院’的，多难听！阿秋，你要叫我姑娘。别忘了，你只不过是我的小大姐而已。”

“小大姐”、“姑娘”……

阿秋嘴巴张合几下，终于闭上。

现在这个梨君，不再是当年的梨君。

阿秋沉默，梨君心里开始发慌，阿秋识字，平常也能给她出主意，自己现在还真离不了她。

想想，按照红英教过自己的法子，梨君放下筷子，亲热地拉住阿秋的手道：“哎呀，好姐妹，不说这些扫兴话，来，我们去大栅栏，买点首饰，好不好？我请！”

“那这些菜呢？”阿秋没胃口，可饭菜还动几口，实在可惜。

“不用管他，走了。”说着，梨君就拉着人出去。

阿秋边跟梨君走，边道：“我前天早上，看到有人把青凤送到花烟间去。”

梨君要去柜台打电话，漫不经心地回应：“哦，我知道，谁叫她欠钱了？”

阿秋不再言语，还能再说什么呢？

租的汽车到了，阿秋上前，打开车门：“姑娘，上车吧。”

梨君纳罕（只有自己二人时，阿秋从不这样），心里很高兴，坐进车里，招呼道：“阿秋，你也来坐。”

阿秋摇头：“我该坐后面。”

倌人和老鸨各自有圈子。

梨君老鸨推开门，坐回靠窗的椅子上。

屋子里五六个老鸨，都望向她。

红英生意越来越红火，黄姐作为红英的老鸨，地位也水涨船高，她大马金刀坐在床上，扶着烟斗吐出烟圈：“从会仙庄出来，又去大栅栏了？”

梨君老鸨笑道：“她这段时间生意红火，忙得跟陀螺似得，好不容易有空，让她痛快玩一天。”

黄姐笑笑，和黄姐交好的李婆接口道：“也难怪，梨君是个好苗子，出去玩一天，也没什么，做生意，能挣钱就成。”

梨君老鸨讪讪地，正巧桌上有茶壶茶杯，她边倒茶边道：“在走廊讲半天电话，口都渴了。”

黄姐继续抽烟，李婆看着梨君老鸨道：“这么多年姐妹，还是这么倔！你这样，姐妹们就是想帮你出主意，也不能多说。”说完，又看着黄姐。

屋里另外的人也跟着点头。

无奈，梨君老鸨把茶捧到黄姐跟前：“姐姐，求你帮我想个法子，降服梨君那丫头，日后一定不忘你的恩。”

李婆在旁边道：“黄姐，姐妹一场，能帮就帮。”

黄姐喝口茶，先道：“你王阿四也是这里响当当的人物，被两个小丫头弄得手忙脚乱，传得胡同里都在看笑话，我们这些和你是姐妹的，脸上都没光。”

王阿四赔笑道：“是我连累姐妹们。梨君那丫头眼看着越来越红，我也不好使以前用过的手段。等过个三四年，我再好好收拾她。”

黄姐把茶一放，冷哼道：“你可真糊涂！不趁着这时候拿捏住她，等她不红了再收拾？拿捏不住红倌人，还能挣到钱？在她红的时候受气还亏钱，图什么？”

“姐姐，你的意思是……？”

“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你们昨天闹得那场我也听过，要不是那个小大姐阿秋帮腔，未必能让你这么丢人，你先把阿秋那丫头弄走，再说。”

王阿四为难道：“她们两个是五年前一起买来的，感情好得亲姐妹似得，真把阿秋送走，我怕梨君大闹起来。”

“感情好？那更要拆！”黄姐想到昨天晚上红英和自己说的话，斩钉截铁道：“小大姐和红倌人一条心，藏起钱来瞒得密不透风，这事，你王阿四没听说过？”

事关大洋，王阿四下定决心：“不能再留她了！这样，我把她配个龟公，再让他们去别的班子干活罢！”让阿秋赎身走？王阿四从未想过，妓院里做生意，只有买人没有放人，想活着出去？做梦！死了用草席包着出去吧！

黄姐不满意，手指狠狠点她的头：“越说你越糊涂！把她配龟公，到别的班子去？那不还是在这八大胡同里？到时候她再跑回来，撺掇梨君和你作对？那丫头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平常不说话，心气高的很，你把她配个龟公，这是结死仇！”

“姐姐你说怎么办？”

“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黄姐做个手势。

“花烟间？”王阿四为难道：“她又没什么错处，也不欠钱，送那儿去？”

黄姐冷笑：“不欠钱，呵呵。”

王阿四沉默不语，李婆连忙道：“你可真糊涂！难道去那里的，都是欠钱的？”屋里别的人也跟着帮腔。

黄姐抽着烟斗冷笑，看王阿四同意，这才笑道：“等阿秋去了，我再让红英去看看梨君那丫头，劝上几天，也就好了。到时候，那丫头自己一个人，不随你摆布？包你数钱数到手软！”

一屋子都是笑声。

三言两语，就要毁阿秋一生，阿秋，才十八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