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梓然胸口无边的暖意瞬间漏了气,空落落地冰冷地堵在喉咙口,令他一时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
破壳的雏鸟呆呆地收回试探的小细爪,颤巍巍将头埋回壳内。
秦世川的话语在脑中一遍遍播放,好一会儿他才认真理解了字句含义,意识到对方说得有道理。
“对不起……”
他轻声道着歉,用公筷从秦世川碗中夹回将那块滚烫的牛腩,一口吃掉,然后继续闷头吃饭,再没开口说过半个字。
秦世川看着,心里颇有些不得劲。
这不应该。
分明自己将事情剖析得彻底,条分缕析皆是道理,也并不后悔将话说出口。
他本该咄咄逼人,冷着脸据理力争,将这做错事还敢委委屈屈的小年轻说到崩溃,豆大的眼珠从湿润的黑眼睛里坠落,划过肤如凝脂的脸颊,哭哭啼啼地抽泣着,轻声细语地用鼻音说着自己错了,再不敢犯,请求宽容和原谅。
自己再略施仁义,博得对方破涕而笑,从此令对方唯自己马首是瞻。
秦世川越想,越觉得那画面动人。但又为什么,此时看见对方沉默不语的模样,心底便老大不痛快,更别说惹人哭泣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秦世川愁眉不展,任由沉默的乌云罩在餐桌上空。
期间两人再没交谈半句,直到对方放下碗筷,清脆的敲击声仿佛迟来的晚钟,两人默契地分道扬镳。
秦世川去了书房,刚坐下,一眼便瞧见了电脑屏幕上的那张excel表格。秦大总裁亲自操作Office软件,上一次还是弄约法三章的合同,这次则是为了列举对方可能的兴趣爱好。
他甚至在每个可能的爱好后面,都列举了详细的行程规划,细到每个时间段的目标任务都敲定了。
谁料事情斗转直下,两人猝不及防地闹了矛盾,这些精心的准备便显得有些可笑。
他给秘书发去信息,「计划暂停,票和餐厅暂时不用订了,今天先下班。」
秘书迅速响应,「收到!秦总有需要的话随时叫我。」
冷漠无情的资本家终于痛快了。没错,他依然专业又高效,依然是那个理性至上的高贵秦总,而非一个多愁善感的矫情男人。
张妈进来送热汤,放好后人却没走,在原地站着。
秦世川扫了她一眼,拿起杂志随便翻看,“什么事?”
“先生你喝汤吧,我等你喝完收碗,早点洗碗我才能早点休息。”张妈劝道。这锅大补之物她精心熬了许久,今晚如果先生和夫人闹别扭,她五个小时的汤就白煲了。
秦世川皱眉,“那你拿回去吧,我不饿。”
张妈急了,但她深知心病还需心药医,光劝喝汤无用,还得从根源上拔除病根,便决定出手为二位解忧,“先生,你为什么突然和夫人冷战?”
秦世川立马否认,“你怎么会觉得我俩在冷战?根本没有的事。”
“哦,看来是我误会了。”张妈不屈不挠,“那先生知道夫人为什么在哭吗?”
秦世川心底一动,“他哭了?”
“上楼时我瞥见夫人眼睛红通通的。”张妈道,“但夫人悄无声息的,我也不确定,有什么事会委屈到哭得不声不响?”
秦世川的听完,思维便张开了想象的翅膀。那人委委屈屈地哭得不吭声,湿漉漉的眼睛通红,细白的脖子微扬着,神情楚楚可怜,抿紧的嘴角却泄露他的倔强……
“先生?先生?”张妈的呼唤终止他的想象,“汤凉了。”
“嗯。”他掩盖似的一口喝净整碗汤,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张妈心满意足地收起碗,“那我先下去了。”
“等等。”秦世川到底叫住了她。既然时梓然在哭,说明悔改之心很强烈,只是缺乏勇气才没主动来向自己承认错误。哎,既然如此,他作为年长的一方便主动递出台阶吧。
不过怎么递台阶,最好能参考一下旁观者的意见。
张妈疑惑,“什么事啊,先生?”
秦世川包装了一下问题才道:“没事,咨询你一个问题。事先声明,是我朋友遇到的难题。”
张妈连连点头,“我懂我懂。”
秦世川:“……”
感觉后半句的解释画蛇添足了。
秦世川:“某天,有人向我朋友送了小礼物示好。但我朋友一点不喜欢这礼物,觉得这种示好毫无意义,既霸占地方又没用,纯属浪费钱。他因此而直接拒绝了礼物。没想到送礼者特别难过。你觉得,这件事谁对谁错?”
“啊,谁对谁错吗?”张妈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以为先生想问的是:你朋友想不想补救?该怎么补救?”
秦世川怔住,“补救?”
“论理,送礼的人没摸准喜好,收礼的人太过扫兴,两方都有错。另一方面,送礼的人一片好心,收礼的人看得长远,两方也有对的地方。这种情况下,是对是错很重要吗,需要拿着错误判刑吗?”
张妈拿出过来人的智慧,眼中全是千帆过尽的沧桑,“感情上的事,与其判断谁对谁错,不如问还想维持这段感情吗?
“小事,能让两颗真心紧紧相依,也能让两颗真心间劈开深深的裂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果还愿珍惜,及时补救吧。”
张妈走后,秦世川独自在书房里思考。
想不想补救?该怎么补救?
……
时梓然在房间里打游戏。
他从小便如此,一旦受到委屈便埋头于光怪陆离的游戏世界,郁郁寡欢抛之脑后,累累伤痕不药而愈。
毕竟委屈又怎样,这世界上又没人会安慰他。
然而,游戏这次的药效不足了,当“game over”的炫光字符闪烁在屏幕上,他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走神着反复批判自己得意忘形,协议夫妻罢了,自己甚至还是冒名顶替的,怎么会想着给那种挑剔大总裁夹菜,真是被所谓“一家人”的说法迷了眼睛。
资本家的大饼、豪门的糖衣炮弹,玩弄自己比玩弄蚂蚁还简单。以后谁爱吃谁吃去,自己是绝对不会再上当!
半年后就能逃之夭夭了。忍耐、等待……
时梓然表情坚定,重开了一局游戏。
“咚咚咚!”门被敲响。
他猛地按停了游戏,侧着耳朵警惕道:“谁?”
“夫人,我是张妈,给您送热牛奶来了。”
时梓然松口气,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些微失落,将游戏机塞回枕头底下,拧开门看见笑得慈祥的张妈,“谢谢,我自己拿进去吧。”
他刚接过托盘,斜对面的门突然开了。时梓然迅速一退,左手下意识就嘭地关上门,生怕被谁发现似的。然而他做贼似的把耳朵紧贴着门,直到再没其他声响传来。
他身体放松,回身把牛奶放桌上。
“咚咚咚!”门再次被敲响,仍是张妈的声音,“夫人,勺子忘了拿。”
“热牛奶用不上勺子。”他马上答道。
“糖呢?这是煮的鲜牛奶,夫人要加糖吗?”
“也不加糖。”这样下去拉扯个没完,时梓然索性吹吹热气喝了一口,顿时烫得舌尖通红,“我快喝完了,什么都不需要。”
外面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时梓然晾着舌头,用手给它扇风降温。
“咚咚咚!”敲门声锲而不舍地响起。
时梓然连忙端起杯子,小心地啜了一口,“我真不需要勺子,也不需要糖,张妈,我马上就喝完了。”
冷冽的声音响起,“是我,开门。”
时梓然呛了一声。
这会儿装睡着是不是迟了……他没理由拒绝,只把门拧开一道缝。
门外,张妈已不见了人影。
秦世川直接推门走进来,坐下,上身后仰、长腿交叠,摆出一副长谈的模样。
卧室里有长桌和椅子。时梓然心里别扭着,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小半的热牛奶放在桌上。
“烫吗?”秦世川突然问起。
时梓然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一片通红,是刚才久握热牛奶的缘故,刚才有些疼,现在除了一片火热没别的不适,“不烫,我皮糙肉厚。”
秦世川突然从桌上拿起一个金属摆件,塞到他手里,“降降温,免得烫伤了。”
手心瞬间一片凉意,时梓然掀开上眼皮偷看他,正撞上对方的视线。
秦世川正在看他,态度坦然,上位者的威严在眉宇间自然流露。
时梓然瞬间觉得吃饭时的赌气太过孩子气,对方是不是觉得他很幼稚,一点小事就爱闹脾气?
“谢谢。”他握着金属摆件低声回答。刚讲完又唾弃自己,没出息,一点小恩小惠就内心动摇。
而后,两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沉默着。
秦世川假装翻起了杂志,依然无法开口道歉。
久居上位者的尊严令他很难拉下脸。
但同时,秦世川无法放任两人的关系产生裂痕。
他已承认自己有错。张妈说得对,自己确实是扫兴的不近人情的。对方好歹一片好心,他不该不留情面地拒绝,更不该教训别人。
两人本该是共同进退的盟友,是签订合约的伙伴,是一起吃饭拉家常的分享者,是共同培养兴趣爱好、誓要在亲朋好友面前上演一出好戏的戏搭子。
他不想毁掉这种默契的关系。
率先向对方开口,已算作他难得的退让。
秦世川问:“想好你的兴趣爱好了吗?明天我俩就要共同出行体验了。”
时梓然不是傻子,察觉到了对方的示弱,他默了默,便极自然地借坡下驴,“什么爱好都行吗?我平时可是玩很大哦?”
秦世川迟疑了。
他本来无所畏惧,但转念又想起今天时梓然发的饭搭子照片,实在是gay里gay气。所以时梓然平时就和那种人玩很大?不会是那种……找很多帅哥多人运动?
眼看自己的思想滑入邪恶的黑暗深渊,他摇了摇头,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下不得不承认年龄的差距了,他只能反复做心理建设,遇到最不可思议的糟糕提议时,自己一定要淡定地拒绝,显出见多识广的态度。同时,不能流露出丝毫嫌弃,避免被对方误会成歧视,给本就脆弱的关系雪上加霜。
半晌后,他才假装满不在乎地道:“你一个小孩子,能玩得能有多大?”
时梓然不喜欢被称作小孩子,反唇相讥,“很大,怕你承受不了。”
秦世川露出一副见闻广博的不屑神情,“我什么没见过,你就直说吧,看能不能吓到我。”
“那你准备好了。”时梓然恶狠狠道,“蹦极、跳伞、滑翔翼……你能行?”
秦世川:“……”
他万万没想到是这方面的“玩很大”。没错,他确实很不喜欢这些花钱找罪受的活动。但是,真男人绝不能承认自己不行。
“这些项目小意思,明天就给你安排。”
时梓然眼前一亮,先前的烦恼瞬间甩在脑后,“真的能去玩吗?这些活动对心脏负荷很大的,你真的可以吗?”
秦世川皱紧了眉,“你是在讽刺我年纪大吗?”
时梓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半天后抵赖道:“你误会了……”
张妈悄然进来收杯盘,光听见“年纪大”三个字,眼神里瞬间摆满:年纪又怎样,多补补就好了。
秦世川:“……”
“所以真的去吗?”时梓然眼睛亮闪闪地期待着。
秦世川无法拒绝这样的眼神,终于道:“去。”
“哦耶!”时梓然高叫一声,等秦世川走后,乐陶陶地栽进床上,游戏已然变得索然无味,满脑子都是肾上腺素飙升的极限运动。
他往常玩过几次,但都是去的平价地点,大多数是破败景区的临时增收项目。
不知霸总的玩耍场地会是哪里,会不会很豪华呢?明天会不会有直升机降落,载着两人横跨几个大洋,在无垠大海上蹦极,在粉色沙漠上空跳伞,在荒无人烟的幽深山谷间滑翔……
他越想越离谱,兴奋得花了六十秒才进入梦乡。
而秦世川一走出他的房间,便给秘书发消息,「计划重启,选择极限运动项目,今晚搞定。」
仅仅过了半分钟,秘书便积极响应,「收到!」
秦世川,「但你得注意……」他抛出了一系列要求。
秘书,「明白!秦总请放心!」
这一变,秘书丢开手机,眼睛失去了焦距。
“叮咚~FM0101为您整点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零点,可以关掉手机进入甜美梦乡咯~”
秘书视线收束,随手摁掉手机闹铃,起身敲响了房间门。
助理一头乱发地开门,边打哈欠边问,“怎么还不睡,你明天不是要出去玩?”
秘书把笔记本电脑拍给他,“秦总有令,加班。”
助理不可置信,“你让我搬来合租,不会是为了应付这情况吧?”
秘书已经手脚麻利地做好两杯咖啡,“别废话,两小时搞定。”
“你知道我现在拿的是助理工资吧?”
“多劳多得,早日摆脱实习期。”秘书将他按进沙发里坐下,“我来做PPT和订行程,你来查资料。你已经浪费两分钟时间说废话了,记住,我们只剩一小时五十八分钟了。”
助理:“……”
天都塌了!
……
次日,时梓然从吃早餐开始就陷入兴奋之中,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试图从寂静中辨别出直升飞机降落的噪声。
无事发生。
直到被豪车拉去了……游乐园,时梓然猛然察觉到:不对劲。
“我期待的是惊险刺激的极限运动,不是这种,坐在游乐园的蜂蜜奶油罐子里转圈圈。”时梓然扒着蜂蜜奶油罐子的扶手,向对面的秦世川据理力争,“蹦极、跳伞、滑翔翼那种。”
秦世川在蜂蜜奶油罐子中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腿上,绝不容忍抓着扶手损耗总裁风度,“这里也有惊险刺激的。”
“你是指旋转木马还是摩天轮?”
秦世川:“有过山车和跳楼机。”
这俩项目对时梓然来说毫无难度,但比起蜂蜜奶油罐子这样的还是好上不少,他乖乖地坐好,“好吧。”
结果下一站,竟然去了旋转木马。
时梓然坐在木马上,向旁边抄着手并坚决不愿意扒住扶手的秦世川道:“我刚才的话不是要玩旋转木马的意思,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
“那我们能去玩跳楼机了吗?”
“再等等,刺激项目得留在后面完,不然温和项目就失去魅力了,这对它们太不公平了。”秦世川一本正经道。
资本家为啥这么在乎游乐项目的人权?人设崩了啊!
然而秦世川一副想玩的模样,时梓然只得陪了又玩了两次射击,秦世川竟然射击全中,潇洒收枪后转头问他,“喜欢什么颜色?”
“呃,黑色?”耐脏。
秦世川拿到巨大的黑色玩偶奖品,一把塞到他怀里,“高兴吗?”
“高兴。”时梓然面无表情点点头,搂好这玩偶,“接下来是去玩跳楼机了吗?”
却见秦世川抖出自己袖子里的名表,“时间差不多了,先吃午饭了。你喜欢在城堡里吃套餐吗?”
时梓然只钟爱食物本身,对城堡什么的兴趣缺缺,他不忍扫兴,道:“很贵,还没吃过。”
“那走吧,我已经订好了位置。”秦世川走在前面。
时梓然盯着他的背影,突然福至心灵,“秦总,你难道害怕跳楼机?”
秦世川的背影顿住,回头矢口否认道:“怎么会。”
见时梓然怀疑不减,秦世川再次抖出手表看了看,“快迟到了,赶紧走吧。”
说完便带头小跑,时梓然只能慢慢跟上。
两人紧赶慢赶,踩点到了城堡大门,在工作人员引导下从vip通道登上了城堡顶层。刚推开大门,便有扮作卡通人物的工作人员热情上来,将两顶王冠戴到他俩头上,“尊敬的王子、美丽的公主,欢迎回到你们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