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曈醒来没多久就又闭上了眼。
不是因为她又昏了过去,而是她太累太难受,忍不住睡了一觉。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这一天格外得热闹。桃花村的妇人们太热情了,一听她醒来就过来,亲切地关心云曈的身体,给云曈送了许多东西。
人走之后,云曈对着几个妇人送给她的旧衣服,嘴里叼着一个小孩给她的甜果子,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慢吞吞地啃完了嘴里的甜果子,一边发呆一边把玩着果核。
她初到天霁山那年,青山宗的师兄师姐也像桃花村这些人一样热情,师兄师姐怕她闷着,总是给她送来许多好玩有趣的东西,她走去哪都有人陪着她说话。
没过多久,房门就被推开,一个驼着背的老人家端着一碗泛着热气的东西走到云曈床边,笑道:“小云啊,药好了,先把药喝了吧。”
云曈放下果核,伸手接过药,很干脆地仰头一饮而尽,放下药碗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奶奶,真是麻烦你们了。”
这个老人家便是昨天和少年说话的老人,是少年的奶奶。
“你真是的,这算什么。”许奶奶笑了笑,坐在床边上和云曈说话:“腿还疼吗?”
云曈摇头:“不是很疼了。”
“怎么可能不疼呢……”许奶奶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喜欢瞒着痛。”
“小云啊,你不用在我们这里客气。”许奶奶牵住云曈一只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揉搓,心疼道:“如果不是你,小竹可能就回不来了。小云,你帮了小竹,救了小竹的命。你是小竹的大恩人,也是奶奶的大恩人,是我们要谢谢你。”
或许是因为干农活的原因,老人家的掌心很硬,而且很粗糙,明明不是什么舒服的触感,云曈却一点都不想收手,反而想让许奶奶一直牵着她。可能是因为许奶奶的手太温暖了,握着她手上的时候,像是一个小暖炉,可以直接暖到人心里去。
“奶奶说错了。你们才是我的大恩人。”云曈手指微动,轻轻回握住许奶奶的手,轻笑了一声:“如果不是小竹,我早就死在山上了。是我该谢谢你们。”
“别说这种话。”许奶奶捏捏云曈的手,“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好好养伤就是了。”
云曈失笑,忍不住提醒道:“奶奶,你们都不问问我的底细吗?如果我是个坏人呢?”
许奶奶于是问:“那你是吗?”
云曈摇头。
“这不就行了。”许奶奶拍拍云曈的手,说道:“我信你。”
“可是……”云曈仍有犹豫。
“你有很想去的地方吗?”许奶奶忽然问道。
云曈诚实回道:“没有。”
她只想离天霁山和青山宗远些,哪里都行,并没有什么明确想去的地方。
“那你有想回去的地方吗?”许奶奶又问。
这一个问题,云曈没有立刻回答。
而这短暂的沉默,已经告诉了许奶奶答案。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留下呢?”许奶奶将云曈的手塞进被窝里,目光温柔地看着云曈:“就把这当做一个歇脚地也好,在这养养伤,休息一下吧。”
云曈就这样留了下来。
桃花村是个小地方,热闹来得快也去得快。村民们与云曈熟了后就不像刚醒那几天那么新奇了,他们对待云曈就像是普通的同村人一样,闲的时候过来聊聊,路过的时候会送些蔬果,小孩们偶尔过来这边玩的时候也不像从前那样拘谨不好意思,已经敢一群人围在云曈旁边叫小云姐了。
在云曈熟练地掌握了如何用单腿蹦跳着走路的时候,她也完全融入了桃花村。
村子的人跟云曈越来越熟,唯独有一个人,明明每天都见,每天都能说几句话,却跟云曈相处得越来越尴尬。
太阳越落越低,几个小孩还在外面玩着笑着不肯回家,云曈和许奶奶坐在外面一边择菜一边看那几个小孩吵吵闹闹地玩。
小孩叽叽喳喳的,说笑着换了好几个游戏,最后终于定了下来,决定玩撞拐子——大家单脚站着,把另一只脚架在站着那只腿的膝盖上用手拉着,大家用这个姿势互相碰撞,脚放下了就是输。
这个用单腿蹦跳的游戏,很容易就让人想起云曈走路的样子。
小孩子嘴巴直,脑子也直,一联想到就迫不及待地说出来,有个个子高的男孩嘴最快,声音也大:“这不就是小云姐走路的样子吗!”
“对诶!”
小孩就像发现什么大秘密一样,叽叽喳喳起来,其中有个小孩特别热情,还满脸高兴地邀请云曈:“小云姐!你要来玩吗?”
云曈知道他们没想这么多,小孩有时脑子就是会缺根筋,她不生气,但为了逗他们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挥了挥拳头:“臭小子,别逼姐姐揍你。”
小孩们了解她的脾气,半点没被吓到,很快又嘻嘻哈哈地玩别的去了。
许奶奶在一边看着他们笑,又惦记着另一个人,时不时看一下天:“天都快黑了。”
云曈听见也看了眼天,然后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这个时间,应该要回来了。
她正想开口,一道修长的身影就从她刚看过的方向走来。
少年背对着夕阳,光映在他身上,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出他步伐轻快,手里提着背篼,云曈收回原来的话,笑着告诉许奶奶:“奶奶,你看,这不就回来了吗。”
许奶奶也看过去,笑得眯起了眼。
小孩们离得近,反应更快,云曈和许奶奶还没说话,他们已经吵着拥上去了。
“小竹哥哥回来了!”
“小竹哥哥!”
许微竹回来了。
许微竹跟这群小孩关系很好,见他们拥上来也不吃惊,自然地跟小孩们打招呼,手在腰边袋子里掏了掏,一人给了个红果子。
“谢谢小竹哥哥!”小孩们齐齐道谢,大概也是看出时候不早了,和云曈和许奶奶打了个招呼后便一个一个地往村子里面走了,都回家去了。
桃花村也有中心的地方,大多村民都住在那里,那些小孩就是。但许奶奶和许微竹没有住在那里面,他们的房子在靠山这边,与其他村民隔了一大段距离,除了那些爱玩的小孩喜欢跑到这个比较空的地方来,平常只有一些干农活的村民会路过。
孩子们一散,这里马上就安静了不少。
原先有小孩挡着少年,现在小孩一走,少年的步子立刻就迈大了,他快步走来,先叫了奶奶,然后又看向一边的云曈——
云曈腿不舒服,故而坐姿也只求舒适,不求优雅,除了左腿被特意定了姿势小心翼翼放好,她没受伤的右腿整个就一“自由自在”的状态,大咧咧地伸出老远,连她的背都软塌塌的,完全呈现了什么叫坐没坐相。
原先跟一群小孩说话,云曈不觉得自己的姿势不妥,可一见许微竹往这边走过来,云曈下意识就收回了腿坐直了,做出一副正经样。
许微竹看她一眼,没说话,轻轻对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云曈回以微笑。
许微竹先进去放了东西,云曈才刚放松,轻快的脚步声便又向她靠近,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拿走了云曈怀里装菜的竹篮,“给我吧。”
清脆的一声,略有些沙哑。莫名让云曈想起青山宗后山那片竹林被风吹得摇晃碰撞在一起时的声音。
许微竹的动作很快,人走得也快。等云曈回神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把她和许奶奶择好的菜都拿进去了。云曈只看到一个背影。
许奶奶慢吞吞地跟在许微竹后面,问道:“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啊?”
许微竹提着菜往厨房走,声音有些闷:“今天走远了些,回来耽误了一点时间。”
云曈扶着墙站起来,单脚跳过门槛,看见了许微竹提回来的背篼——里面空空如也。
看来今天也没有猎到猎物,怪不得许微竹的语气听起来怪怪的。
她醒来这几天,许微竹常上山打猎,但一次都没有猎到过东西。
“都十月了,是不是山上的东西都躲起来准备过冬了?”云曈不太了解这些,只是有些好奇地猜测一下。
“才十月开头呢,没这么早。”许奶奶将背篼收回屋里,越往里走,声音越小:“今年是奇怪了些,**月的时候老张家和那谁家就说山上猎物少了,可能今年运气不好。”
云曈不太懂,许奶奶也进屋里去了,她想了想,去了厨房。
她进去时,许微竹刚点起灶台的火。
橘红的火光映在少年脸上,好似给少年脸上添了几分绯色,显得越发俊美。
真真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云曈明明已见过他许多次,早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会在偶然的一些瞬间里被少年的容貌惊到。
这才十五岁就已经这般好看,真不知再过几年要成为何等人物。
云曈感叹完,单脚一步一步地挪到许微竹身边,还用受伤僵硬的左腿勾了旁边的小木凳过来:“我来烧火吧。”
只要有自己能做的,云曈都会主动出来。她住在这里本就麻烦了许奶奶他们,若还以腿伤为由每日躺着躲懒,她就真成废物了。
许微竹看她一眼,起身让出了位置。
云曈准备坐木凳时踉跄了一下,虽然这几天习惯了用单腿挪着跳着走路,但用单腿蹲下时还是会有些不稳,加之木凳矮小,要蹲得更深才能坐下,若非她反应快稳住了,恐怕就要以脸砸地了。
若她当着许微竹的面摔在这里,岂不是丢人丢大发。
云曈站直了,打算换个高点的椅子坐下。
她还未动,就有人替她拿来了。
少年的手扶在椅背上,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说话很快:“坐这个吧。”说完,他便松开了手。
“哦,好。”
云曈安静地坐下,给灶台里添柴。
脑子里莫名出现的,却是少年刚刚扶在椅上一闪而过的手。
刚刚她差点摔倒时,他好像也向她伸了手,想要扶住她,只是她自己反应更快,他就又收了回去。
小差曲过去,云曈负责烧火添柴,许微竹负责煮饭,而许奶奶则时不时过来看他们一眼,指导几句,说完就又回去做她的刺绣。
许奶奶来时,云曈和许微竹便会开口说几句,许奶奶一出去,云曈和许微竹便没话说了。
除了那几句干巴巴的“火大了”、“熟了吗?”的话,云曈和许微竹两个人真是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每次厨房里只剩他们两个时,便会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除了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里的翻炒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他们两个安静得,像是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下意识放轻了。
云曈跟桃花村里其他人关系都不错,见到了都能闲聊几句,唯独跟这个日日都要见到的少年关系尴尬。
明明许微竹才是桃花村里与她关系最为特殊的一个人,也是云曈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可不知怎么,就是熟不起来。
但云曈也没想太多,毕竟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面对不熟的人不喜欢说话很正常。
云曈看着火,专注做事。
她没注意到,在她认真地给灶台添柴时,旁边的少年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女人一手撑着脸看着不停跃动的火苗,另一只手准备着添柴,火光在前,将女人额间那点朱砂照得像一滴鲜红的血。
许微竹收回视线,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